将清晨进行到底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22日 08:49 新浪论坛

    作者:流浪风中

  将清晨进行到底

  一

  一叶知秋。

  今晨跑步,凉风习习吹掠,耳孔竟感到微微的冷痛了。于是举目看那半树半黄半绿的叶儿,心忽然跌落:毕竟,秋是到了。

  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似水流年更让人伤感牵怀;又想若干年后,自己也如这秋叶飘零时,是谁为我哀痛呢?难怪泣红的黛玉眼睛潮红,要发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感叹,到底越美的事物越让人感到悲哀和速朽.

  一直觉得最幸福最美的时刻是:每天拂晓,我把村子里的懒虫们一一喊起,一大帮人,在这条光洁的马路上跑步。应和着小鸟,孩子们唧唧喳喳;我和路人,投以微笑。可是,今晨,忽然疑惑慌乱起来:这一切我能把握多久?美不过是生命本真的瞬间创造,而生命是永在轮回的死亡形式。除了坟墓,我们还能留下什么?

  二

  跑步回来,洗刷完毕,我便要捧一本书来读。

  我显得有些情急。金圣叹曰:“朝日初出,仓仓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时间迅疾变灭,人生苦短,我要紧紧抓住这短短的一两个小时,去阅读,去吸收,去充实。我阅读,因为我需要.在阅读中,质问,印证,反驳某些结论,思考人生这篇硕大艰涩的文章,加深对自身黑暗的了解,都会让我活得更加扎实,更加善良.常常幻想,有一天织茅舍一间,环堵萧然,一床,一桌,一椅,书无数,我便可以读书,读书,再读书,最后老死在书堆里。但可恨大块劳我以生,我还必须为衣食奔波,必须为生活里的民俗仪式焚香顶礼,必须在汽车、高楼,橱窗、霓虹构筑的围城里挣扎突围。为了给生命留下更多的余地,为了让自己的渴望无限逼近平凡的生活和平凡的幸福,我必须要在这宝贵的两个小时里沉淀下来,探询最内在的生命尺度,阻断时间无谓的耗散.——时间,舍此还有他图给予驾驭吗:当心灵骛八极游万仞,翱翔优美自由空间,须臾而观古今,他大与宇宙同构;当心灵面壁慎独,切入灵魂幽深处,寂寞,渺小,精微,苦涩,灼痛,他小超越维度,获得永恒——但我绝非像那些伟大的先哲和智者,因遭遇了纰漏百出的时代,于是'退避于那些无人阅读的书',与大化作寂寞艰苦的对话.

  “吾所取者,淑气临门,和风拂面,东郊农事,举趾有期……山居之士,负暄而坐,顿觉化日舒长,为人生一快耳!”读着这一唱三叹的文字,抬头眺望清朗莹澈的天宇,弄巧的纤云,如屏的翠嶂,洇润的晨岚,心悠然有会,如朝圣般高远笃定.顿时晓得:人生时时处处有雅洁的境界。然而,光明和美的感受力来自对黑暗的深刻认知,脱离时代去追求内心的丰富,灵魂的自由,无异缘木求鱼。这样的精神片段就像底气不足的初恋,美则美矣,但却昙花一现。

  与过于抽象的事物为敌,结局总是失败。我不想与时代为敌。但是,为了寻找意义的支持,我又必须要和它发生关系。显然,世界和时代从未完美过,在它多样的馈赠中,裹挟了许多阴翳,灰尘。到处是潮流,惯例,计算,手段。物质越来越艳丽繁华,但从来没有推动过人性的进化。无数诱惑,横陈灵魂的入口处,考验着我们的智性。许由,陶渊明自是空谷的足音,历史的旧梦,而梭罗和海恩思也不过神话学意义上的孤胆英雄了。许多人作了灵魂的掮客,要靠变卖忠贞,正直,友谊才能苟活。期许什么,信仰什么,爱什么,每个人都在作答。都对自己抱有顽劣的自负。

  “一个人只能顺乎自然地接受适合他品质秉性的东西,如果他相信的范围超过了这个界限,那简直是不道德。”“生命就是活着谴责每件事。”因着天性中的正义和善良,我怀疑。因怀疑,我谴责。因谴责,我活着。因着我与时代的关系,我存在意义,于是,生命不再是我们与死亡签定的临时和约,而是升华为主体自由和伦理自主。

  都说男儿当顶天立地,但面对厚黑重重的体制,个体就像风中的飘蓬,卑微,无奈,无助。从来标孤者难信,入俗者易谐,在失落鲁迅的时代,仰天长啸,怒发冲冠只能落下千夫所指,寂寞荒江的宿命。在限制中,为心灵找个干净去处,守住自己,就是最大的胜利了!

  于是有人隐逸。

  三

  说到隐,自然要说陶渊明和梭罗。古人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林,曰:“初机之士,信道未笃,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故以山林为小隐;能定能应,不为物诱,出处一致,喧寂两忘,故以朝市为大隐耳。”如此,两位算是小隐了。但那些大隐,我却是不信的。“自山人索高价之后,欺松桂而诱云壑者多矣,况朝市乎?”五代时历任数君的冯道,被李卓吾谓为“隐于吏”,想必是隐之大境界了。若是,只要心无杂念,坦荡空明,不滞不移,便纵斗鸡走马,吃喝玩乐,甚或流连歌台舞榭,追逐美女名姝,亦不失为一好官清官。更有可笑者:袁世凯被摄政王革职后,垂钓安阳河边,悠哉游哉,自称“洹上老人”。然大盗窃国,他心里打着泱泱中华帝国的主意。故其“隐”,不过欺人耳目;其“钓”,乃以山林为饵,以“朝市”为大鱼。如恶虎屈肢俯身,养精蓄锐,终要舍命一扑,捞取更多的现实利益。而陶渊明,却是因为被现实所苦,被形势所迫,万般无奈下,作了心灵的远游远走。先生少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跟每一个正直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因着儒家君子人格的浸染,抱匡时济世的伟志,认定人生应是开展的。然其时晋宋易代,兵燹狼烟,风雨飘摇,通行于世的是弱肉强食和成王败寇。性情真醇的他自然是“世与我而相违”,最后也只剩“聊乘化以归尽”一途了。虽说“君子穷则独善一身”,看起来超然物外,崖岸自高,让人钦羡,但仔细推敲,却有一种不为外人知悉的苦楚:陶先生是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最后“饥来驱我去,乞食拙言词”,贫困落魄至此!也唯其如此,方显得先生的大丈夫风范。至于梭罗,与隐并不相干。作为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他是带着信仰来到瓦尔登湖的。他要实践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希望在与自然的亲近和对话中找到生活的意义。是种更积极的入世。

  故,所谓隐世,无非欺世,避世。而所谓避世,无非遣用一种外在的无奈的仪式来拒斥内心的烦绕和纷乱。隐或不隐,出世或入世,都是万象之一,都是一种心理机制,都是个人套用人类的优秀文明成果,借以指向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自由。

  古有居于巢者,绝尘嚣,遁世俗,离人群。继其遗风,后人视万户千门为鹪鹩之巢,视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每日与白云同处同休,与山水互为知音赠答。其时,大自然是明洁浑厚的,胸中的和丘壑是沉秀蓊郁的,两者互为生发促进,于一气溟蒙中,恍然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原来,生命和自然、美、艺术是一回事,原来,境界就是生命力的培养,就是心灵向人性、自然和美无限体贴的一个过程。在此过程中,最终实现心灵自由。

  陶渊明在竹篱,菊花,南山之间找到了去往桃花源的路径。而梭罗,是通过天籁甚至一只幻想的昆虫的吟声感悟到宇宙本体,宣告着世界的无穷精力与生生不息。两人都创造了不朽的艺术和生活。他们的艺术,揭橥生活的本质,同时把生命与自然应有的冥契提请,等待他人去完善。他们的生活,更加全新有力地证明了这句话:“力引导我们的志向,志向引导我们的情趣,情趣引导我们的德行。”在对心灵的眷顾和内敛中,他们统一了生活和艺术。

  原来,生活是这样美好。

  四

  当浮士德得出智慧的结论:“人必须每天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配有生活与自由的享受!”他对着最后至高无上的瞬间喊道:“你真美啊,请你停留!”美真的可以停留,当她落实到创造,落实到真与善,落实到爱时。当她停留时,她不再是瞬间,而是永恒。

  永恒是可能的。“如果我们不慌不忙而且聪明,我们会认识唯有伟大而优美的事物才有永久的绝对的存在。”许多事物都是永恒的:真,善,美,自由,爱……那些依靠色相才能呈现的事物,终将消逝。而死亡,只不过是生命链条中的一个节点。

  五

  虽然一篇文字,一场思考,并不能解决问题,但在这样的心灵漫步中,心里温存着丰瀚浩淼的喜悦,宽广的典雅,自觉如阳光般通明。许多时刻会自疑:或许,我是在利用转义和防御来欺骗自己,隔离内心深处的无明,从而消解与人生的对立。但是,这样的犹疑构不成威胁。

  梭罗说:“清醒就是生活。”而清晨是清醒的开始,“以富于弹性的和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随太阳步伐的人,白昼对于他便是一个永恒的黎明。”为了生活,我要带着孩子们,追随太阳,将清晨的跑步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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