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滋味(修改稿1)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15日 12:09 新浪论坛

    作者:金果金

  如果林真能明白,她其实把生活剥削了,生活更害怕她。——题记

  (一)

  时值七二年夏。广东台山的花果村。

  吱呀一声急响,一个小姑娘抹着泪从门里冲出来,光溜的小脚气鼓鼓地擦着地面的泥沙,小羊角辫一甩一甩,目不斜视,径直奔向门对面的小溪边,才扭扭身子坐了下来。背后是一座庞然老榕,交错的虬枝,已被烈日炙烤的枯黑。这深夏时节,黄澄澄的阳光从树缝里垂下长长的管子,拢住了跳舞的尘土;溪水浅又清,鱼儿尾巴悠悠;天空高又蓝,雀儿袖子飞飞。小姑娘笑了,皑皑地。

  “阿真——”祖母手扶木门站在台阶上,身怯衣肥怒气饱满。林真急急跑来,小羊角辫蹦啊蹦的,三步并二步的上了台阶。祖母凶她:“还不快去!看她剥你的皮!”

  林真匆匆穿过大院,刚赶到房门口,正碰上往外急走的母亲,一对大而凶恶的眼睛使她愣在了门边,母亲已厉声喝问:“你站在这里等死不是?”林真大大的眼睛怯怯地往上瞅着,缩身跑进房里。尔后,灰暗的泥砖房响起了清脆的童音:“宝宝不哭,姐姐唱歌给宝宝听。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这是个八口之家,祖母甄佩青,尖脸,三角眼,尖舌头。她上过几年私塾,通孔孟,惜十三岁过门到林家,三十岁守寡。老人恨媳妇,因为媳妇跟她争儿子,还争赢了。那个她生养的儿子,儒雅方正笑口常开的老实人林健华,竟会死心塌地宠爱着那样的女人。所谓那样的女人叫高瑜,被儿女们后来归纳并美其名:离八面玲珑最贴近,善于装饰生活,却常教坏脾气喧宾夺主了去的母亲。

  目前林健华夫妇均在开平教学,林健华是县中学的会计,高瑜仅是乡村代课教师。贫穷夫妻十年内生了五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却也灵秀异常。长子林军,次女林真,到林映林红林慧,年龄大的九岁,小的刚满五个月。孩子们跟着他们的母亲,租住开平新民圩一民房,距台山老家三十公里,寒暑假回乡。

  这年的暑假,甄佩青生了几场小病,林健华打算把年仅七岁的林真留在乡下照应。晚上跟妻子汇报,高瑜翻他两眼珠:“妹妹谁照顾?”女人喜欢把话说透彻,“得得!谁会喜欢身边有只小苦瓜!看吧,一个连笑都不会的人是长不美丽的,还以为跟着我受罪了呢!”

  林健华含笑望着他美丽的妻子,她廉价的衣着总是清洁整齐,漂亮的大大的丹凤眼,白皙的小皮肤;碰上心情舒畅,模样相当文雅端庄;生气了,更是高高在上;谁都可以做她一瞬间的心情上的小宝贝,她则很容易就成为大家的小宝贝。林健华的脸色就象一池春光荡漾的湖水,声音温柔得能叫局外人捂住耳朵,“阿瑜,孩子还小。再说,你这么美丽,女儿怎会长不好看呢,是吗?”

  连着大门的这片院子极为宽敞,是当年人寡手双的甄佩青一寸一尺扒拉出来的,种有三棵龙眼,二棵石榴。园边长满了玫瑰,深达数尺,将院子团团的包围起来。每当春天来临,玫瑰盛放,红红黄黄十分景观。暑假里的每个晴夜,一家人就坐在院子里乘凉。忙碌了一天的林健华这时候就会绘声绘色地为孩子们讲故事,于是那些百听不厌的狼外婆、卖花姑娘、白雪公主就按照孩子们的意愿活灵活现起来。黑暗中,祖母拉紧的嘴角悄悄平舒,母亲仿佛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父亲则微晃着身子惬意地打起了拍子,玫瑰花的香气也似乎提前蔓延……

  一片叶子飘下来,不期然的擦过林真的脸颊,她敛了敛神儿,拿脚轻轻擦着沙地上未退尽热气的杂乱脚印。长期生活在母亲身边,虽然高瑜动不动拿她出气,总还是一个安安全全的窝。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总还有母亲挡在面前;碰见可怕的人,也可以往母亲背后一躲。而从今以后,得由她独自承担了。

  屋内阴暗的木栈后面,一双尖锐的三角眼正朝院子里窥探,小林真连忙低下了头。祖母带着严峻而高傲的神气走来,森然说:“舍不得你那好妈妈吧?怎不也跟着走?”林真被说中了心事,小脸呼啦红了,“我只是舍不得妹妹们。”甄佩青哼了一声。自从高瑜生下第一个男孙,甄佩青就稳坐钓鱼台,豪情满怀地观望第二个男孙的降生,谁知高瑜一口气生下四个赔本贷来。林真先听见一声冷笑,继而看见祖母的尖脸离得这样的近,脸上的问罪表情又那样的鲜明,急得哇一声哭了,这是她童年唯一敢公开表达情感的方式。祖母恨声说:“你不愿意陪我,等到了礼拜,还可以跟你爸爸走。你爸爸受妖妇迷惑,心里早就没我这老娘了。将来我死了,这大屋子就是我的棺材!”“我不跟爸爸走。”“为什么不?”“爸爸要我留在这儿,我要听爸爸的话。”“就是了!这不是你乐意的!”祖母的神气象是个撒娇的小姑娘。林真急得又要哭,“我不知道。”甄佩青盯了她一会,忽然叹气道:“你真不会讨人疼,难怪你妈打死你。”林真怯怯地问:“奶奶,要怎样才能讨人疼?”甄佩青大声说:去问你那恶毒妈!问她用什么妖法迷得你爸对她百依百顺!我做牛做马把他拉扯大,反没妖妇四两东西有功。我才要跟他说句话呢,妖妇在房里哼一声儿,他就走不及了!必定妖妇脱了裤子等他,怕去迟了!”林真吓了一跳,话声中断。

  几天下来,甄佩青怒气渐消,她过惯独身生活,早已自成孤僻,多个沉静的孙女,等于多块小木头。邻村的姑妈偶尔过来串门,满脸的眼睛,一来就盯着屋内的家什打转:“哎!这根扁担能挑二百斤哩!哗!那个大圆桶……”一把恰到好处的声音接过话头:“这屋里的一颗钉子都是你哥的!将来也只传给阿军和阿军的子孙!”

  在吱溜吱溜地吸着鼻涕的混沌小王国里,这刚刚播种友谊的第一个季节,林真未来得及敞开热烈的小胸膛,就被平日里累积的如老巫张牙舞爪的自卑感吞没了。她总是一走进课室,就紧紧地垂下了突然布满了红晕的小脸;她的举止非常地文静,仿佛一扬手一跳脚都触犯了天条;她的学习成绩总是特别好,书本整整齐齐;她的衣服是由许多个善良的补丁拼成,她常用一件黑色的大雨衣;她总是一个人对着天空微笑,只有在这个时候,她那双异常美丽的黑眼睛才会全面绽开,放射出晶莹晶莹的光辉,仿佛她另外配备的这对眼睛,谁也不知道她是在寻找上帝。祖母告诉过她,天空有个巨大的上帝,眼睛能看见人间的每一个角落,用公正的巨手把幸福送给那些善良的人们。她小小的童心便常常这样地怀着希望。但很快,小同学就打听出奇特的她跟个老掉牙的奶奶过活。当时的乡土概念中,家里若没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就够不上社会地位。学校有小组长,村里有小队长,小领袖说仇谁,全体就以谁为敌。林真小小的生命里便过早地有了阶级斗争,他们在她的衣服后面画猪画狗画牛,追着喊她:大头菜,没人爱;黄花鱼,小妖怪……

  孤苦无依的日子,林真念到了小学四年级。小小的四年级,可说是她小小生命里的大改革。那一年的金秋十月,稻谷欢快地露出黄烂烂的笑脸,秋风频传着丰收的喜悦声音,每一天的太阳都那么的暖洋洋。那支长长的锅碗瓢盆队伍里面,一个小姑娘闷声不响地低头走着,她脸色惶羞,手里捏一个纸包,里面装有五个煮熟的红薯,她是近百个活动小组中唯一的小数点。无论踏在跳舞的阳光下香气四溢的田埂上,或穿过那片开满山茶花的幽森丛林,走近流水淙淙把小石子洗刷得闪亮的小溪流;小姑娘却只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哭泣的童心久久地撞击着幼小的胸膛:为什么奶奶,妈妈,校里校外,都满满讨厌我的人?野营回来,老师布置下作文题:记一次有意义的野营活动。林真盯着作文题,想起自己独自蹲在树下啃红薯的情景,泪水呀就滴淌出这样一段文字:十月的山野提前变冷,同学们欢闹的衣裳湿透了,吃的嘴角冒花了,笑的大地沸腾了,那么冷的天呵!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彻底粉碎了她的童心。一个星期五的早上,老师讲课前宣布:“下周二进城看电影,戏票七分,下午记得带钱回来。”林真看着炸窝蜂似的课室,心里直乍毛:“不!我不想再出丑!”她暗暗下着决心,等老师转过脸来,就鼓起勇气说:“老师,我——”“什么?大声点儿!”一问间,全班肃静,几十双眼睛刷刷瞪向林真。“老师,我不去看电影,行吗?”林真嘤咛着,掩面哭了。哄笑声中,夹来老师的怒音:“看电影也是上课,不去怎么行!”

  早饭时,林真胆怯地问祖母要七分钱。“你爸妈把钱交给我保管了?”祖母一分为二地质问道。林真急了:“不去就要旷课了!明天爸爸回来,我告诉他一定还你钱!”甄佩青用眼睛抽了她一嘴巴:“你爸爸还得了我十几年的养育债呢?”林真摇摇头,眼巴巴等祖母数下七个小钱,方小心翼翼地问:“奶奶,那,就不用爸爸还你钱了?”甄佩青怒道:“看你蠢的!做蚯蚓也被鸡啄了!”

  林真握着七个小钱赶紧走开,戏票有了,可购零食的钱呢?同学当中,富足人家给孩子一二块,便是清苦人家也有一二角。看电影之前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学生可以随意走动。进场时,各人手里都神气地有了大包小包的食品。林真多想衣袋里也有几个响铛铛的钱崽儿,只是碰个响儿,也便不会心虚;最好有根冰棒在手里扬着,不为吃它,只是给同学们瞧瞧:我也有钱买零食哩!

  林健华的自行车把上照例挂一只棕色胶袋,胶袋里要么是两只腌咸的猪脚,要么是一斤腊肉,有时也会是几尾腌鱼。星期六回乡看望母亲已是他二十年的习惯,哪怕手头再紧,胶袋里也未空过。此刻展现在甄佩青面前的是两只咸腌的猪脚和一瓶五加皮酒,以及一个孝子最虔诚的声音:“妈,这猪脚已用盐腌过,你每天放几块在饭面蒸来吃;这五加皮酒是泡过三蛇的,喝下去身子就暖和了。”

  祖母携一把古老笑容,骄傲地走来走去,兴奋地反映村头村尾的新鲜事物。林真也一反常态的在屋里磨磨蹭蹭,她在等待父亲询问祖母一周的身体状况,仔细检查她一周的功课,看见草房里又堆高的松柴和干草,父亲的脸色就跟每个周末的某一时刻那样的带点惬意了。也许,她就敢于提那个惊人的问题了。

  当落霞的尾巴被天婆婆无情地剪掉,农家的狗殷勤地吠过几遍,天色就堆积在门楣上了。林真捏量了半日的问题终于掏了出来:“爸爸,给我五分钱?”林健华得知这五分钱的用处,脸色就沉了下来,“阿真,天热的时候,我回乡路过三八岗,那儿有一凉茶档,一分钱一碗。我停车掏钱的时候心里想:再忍上大半小时就到家,可以省回一分钱,再加二分钱够我在学校吃一顿白饭。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回来的时候自带一瓶开水,路上口渴的问题就解决了。”

  林真垂下脸,小声说:“爸爸,我不是怕苦;家里穷,我也不敢嘴馋。但我怕同学们讥笑,他们人人都有钱买零食,就我没有,那场面好可怕。”林健华皱起了眉头,很明显,女儿的话使他感到了不快。他生性耿直,再继承了母亲的刻板,遇事只讲正理,此刻仍持他一贯严谨的作风:“阿真,假如同学因为你没钱买零食就看不起你,那么就算你有了五分钱他们照样看不起你。而爸爸不能拿出更多的钱给你,跟他们相比你还是差远了。因此今后你务必记住:莫跟人比富,你能吃苦,读书聪明,这是你的长处;你应该用你的长处来争取他们的友谊,讥笑只是短暂的;学会忍耐,能够自立,却是一辈子的大事。”

  林真的一双耳朵硬给灌进如此正大又多么冷酷的一通理论,哪里还敢申辩。心想:要是爸爸知道我在学校里的情形,要是他知道除了他之外,人人都看不起我欺负我讨厌我……可爸爸怎能知道这些呢?她真想大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自立,不要忍耐,这一切美德宁愿都不要。”她伤心回房,经过衣柜时不慎将林健华挂在柜门上的外衣碰了下来。随着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七八个阴险的硬币摇摇摆摆地打了几个旋儿,就都直挺挺地定在水泥地上。小林真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倏地睁得滚圆,死死地盯着中间一枚五分硬币不动,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偷!”偷钱真简单,手一甩,那个五分硬币就到了自己的地盘。她可真没想到自己会偷东西!?她是个贼!

  做贼心虚,她折回大厅,耳听得父亲尚在祖母房里说话,复悄悄退回来。有那么一会儿,她想将五分钱放回去,但想着到了下周二,这个五分硬币将派上大用场。她迅速做出决定:祈祷!并立即爬到床上,双手合什一边留神门外一边急急地说:“万能的上帝,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我真的不想做坏孩子,求求您们保佑我这一次,让我平平安安地瞒过爸爸。”祈祷毕,有好一会儿,她能感觉到,万能的上帝、仁慈的观音菩萨,他们正张着同情的眼睛望着她呢。其时窗外已稠黑一片,林真就势躺下,却寸寸神经立起!那是多么漫长而深刻的夜啊!

  天未亮,林真就蹑手蹑脚起来,带上下星期二的功臣,她专用的小竹筐,匆匆出门。眼前但见白雾茫茫,宇宙俨然一只未揭开的锅。小林真立即竖起了耳朵,她已习惯了在黑夜里辨别声音:一跳一跳的是青蛙,蟋蟋蟀蟀的是蛇,吱溜一声儿的则是老鼠,跟白天一样。她还能准确地区分将要烧开的水的声音,及时听见泥土的干渴,小鸡们捉到虫子的欢叫,甚至有时正在田里干活,她会匆匆跑回家,看祖母是否摔倒了……

  竹筐满了。肠子瘪了。太阳开始倾斜。林真不时伸手摸摸怀里的五分硬币。这辈子最大的坏事,除了杀人,就是偷东西,她竟然这么做了!她想鼓起勇气回去向父亲认错,却又担心破坏了在最尊敬的父亲心中的形象。太阳懒洋洋地制造着黄褪色的光,无所事事的林真喃喃的对着树木说:“知道吗?我很害怕。”她用手轻轻地抚平小草,问它们:“你们相信我吗?”她默默地向着天空求恳:“上帝您救救我。我保证今后多做好事,决不再做坏事。”

  眼看着太阳慢腾腾地游到了山边,光色带点桔红,新的问题也冒出来了:“出来这大半天了,不知爸爸和奶奶在家里担心没有?他们会不会找上山来?要是耽误了爸爸回开平,使他摸黑赶路?”她毅然挑起柴担,走过弯弯曲曲的山岗田野,那高大的龙眼树扶着黄黑的泥砖墙立在了眼前。林真猛然心跳加剧!

  院门半开着,林健华的破自行车停在龙眼树下,林真脑中嗡地一记大响!但经过一天一夜的过分挣扎,此时的她已是只奄奄一息的小羊羔,她打算向父亲坦白!低头行至院子中央,正好林健华从屋内出来。二人一照面,林真虚怯的心扑地到了喉咙里,方欲开口,却听林健华说:“我刚把饭热了。”林真小声嗯了声,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咽住,“爸爸似乎并不知道呢?”她急急走进厨房,迅速从锅里舀了碗饭,用水一泡,三口并做二口用她年轻的气魄奋力吞下去。出了厨房,双脚停在门边,寻思怎么以最顺利的办法像只燕子似的从父亲身边一掠而过!只要出得大门,她就能一溜烟跑掉!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犯了事只有三条路:认错,逃跑和死。“我可以死!”她抬起了绝望而大胆的脚步。“阿真!我有话问你!”“是。”她后悔没有主动认错了。“我回来的时候,衣袋里分明有二角硬币,刚才发现少了五分,是你拿了?”林真探手入怀,事已败露,她反而没有先前害怕:“我——”“畜牲!”林健华一手抄起树下那根平日用来赶鸡的竹条向她身上打来。林真本能地躲闪着:“爸爸,我——”但竹条雨点般打将下来:“我叫你偷!我叫你偷!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看你长大后有什么用?你给妹妹们做下什么榜样来了!”林健华边抽边骂,越骂越抽,直抽得林真皮开肉绽,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这时的太阳吓得躲到树后,风也不敢吹过来,四周静寂,只有小林真断断续续的哭诉在回响:“爸爸,我再也不偷了,爸爸,我……再也……不偷了……”

  林健华扔掉竹条,大口喘气。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动手打人,而且打了家里最听话的女儿。这二角硬币是他昨天买猪脚找回的,记得特别清楚;又由于林真的迟归引起他怀疑,一翻口袋,果然少了五分。小小年纪,偷顺手还得了!此刻林健华满腔怒火渐已平息,眼见几步之外的女儿微微抽搐着细小的身子,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沙和碎草。心里正躇踌不安,却见蜷伏在地上的女儿泪水连连地说:“爸爸放心,我……记住了,以后决不再偷钱了。”说到这儿哽咽住,又以最快的速度噎道:“天晚了,爸爸早点回学校,路上平安。”说毕合上眼睛,生怕看见父亲露出难过的样子。她虽挨了一顿打,心里却无丝毫不忿。换作母亲,她准会一声不吭。

  在孩子们心中塑造一个严谨正大形象,正是林健华对自己作为一个慈父的要求,因此听着女儿这话于他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宽慰:“女儿已经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就要收工了,遂默默推车出门。

  林真从地上支起身子,接过祖母取来的毛巾和万花油,用棉花小心揩去伤口的沙粒和碎草。只觉遍身无处不痛,手脚被打破了数处,有血水涓涓渗出。甄佩青乘林真揩拭伤处的当儿,自身上摸出一角钱递过去:“给你!真傻!”林真一见,禁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她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倔强地一扭头:“不要!”

  如果在没有挨打之前接到一角钱,她会喜出望外,还会告诉祖母只要五分钱就够了。可眼下她不能接,那来自林家血统的强烈自尊不允许她接。林健华这一顿狠打,不仅打出了一个孩子的尊严,也打出了一个孩子的骨气。她决心用自己的意志,向困难,向命运挑战。她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心硬如铁,意坚如钢,打心里对着全世界呐喊:“让欺负我的人见鬼去吧!让别人的怜悯见鬼去吧!”

  她用温水小心擦洗了身子,回房躺下。眼光无意中落在壁柜里一排瓶瓶罐罐上,那儿有她自外面拾回来的花生,黄豆,瓦缸里还有腌萝卜干。到了星期二早上,林真取来两把花生慢火炒香,再包上一小包萝卜干。这样,看电影时她不用花一分钱就有零食在衣袋里撑着,在手中扬着,在口中搅拌着,也在同学的眼睛下示威着。这一次的启示,让林真窥见一条真理:“如何保护自己。”

  打这以后,林真收起了仅存的一点依赖心理,安心过起日子来。而在意志坚强了的孩子眼里,周围的人已没有原来可怕。一个十岁的孩子,一个天份极高的小姑娘,她所谓的自我保护,不过是在艰苦岁月中学会了伪装和退避。许多她想做的事,许多她想说的话,因为担心遭人耻笑而不敢做也不敢说。本应聪明美丽,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出现在人们面前却变得老气横秋的一本正经。没错,她确实学会了一些保护自己的本领,却也因此失去了孩童应有的本性。

  几年的乡下生活,林真不仅学习成绩保持第一名,不仅干了一个大人干不完的活,还学会了捕鱼捉虾,回来放到油锅里用酒一泡,连水带渣端到甄佩青手里。这时老奶奶就眉花眼笑:“你也吃。”林真说:“奶奶年纪大,该奶奶吃,我将来吃的日子长着呢。”

  甄佩青几乎不跟村民来往,林真曾看见她扬起脖子,骄傲地骂村里的拖油瓶:“我守得住大床,你呢?”闷上心来也会跟才十岁大的林真掏心子,说她怎么没了丈夫,怎么鄙视再嫁,怎么躲日本鬼,怎么含辛茹苦养肓儿子。再说到媳妇的种种不贤和村里再婚女人的可耻,使得林真也盲目地仇视母亲和错误地估价贞操。一回林真打岔问:“奶奶,妈妈怎么不贤淑了?”甄佩青大声说:“她惯用那四两东西挟制你爸,让你爸对她俯首贴耳!”林真不知是哪四两东西,如果她知道,她也会觉得羞耻。碰上甄佩青心情好,也会逗逗林真:“奶奶亲还是妈妈亲?”“奶奶亲。”“你帮奶奶帮妈妈?”“帮奶奶。”“为什么?”“奶奶比妈妈打得少。”甄佩青咬牙说:“你这么憨!看你将来怎么死!”

  这时候林真就会垂下美丽的大眼睛。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讨厌她,她已渐渐体味出来。高瑜每趟回乡度假,少不免狠揍林真几顿。且多半不是林真犯错,而是婆媳争斗,拿林真出气。因此在幼小的林真看来,世间万物,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改变命运,反正她已经接受下来了。

  日复一日,童年就这么过去。林真小学毕业了,优秀的成绩得到父母的重视,要接她回开平锻造,照顾祖母的事由林映接替。动身前一晚,甄佩青将林真叫到床前,锐利的眼睛看着孙女一遍,又一遍:“阿真,你这心儿,这模样儿,将来必有大出息。你要记住,切勿上男人的当,女人一旦上了男人的当,就不值钱了。”“奶奶,男人都到处骗人么?”“记住男人对你好,是想你身败名裂。知道什么叫身败名裂吗?就是出丑,从此不能见人。你莫谋他财物,莫吃他东西,莫跟他说话。”林真咬住吓坏了的舌头,大大的眼睛一眨,又一眨,忽觉自己变成了孤无援助的小红帽,男人就是上山打柴时害怕遇见的狼豺。

  (二)

  七七年夏,林真告别台山,便即将在高瑜任职的新民学校念初中。高瑜头一件大事是赶裁衣裳,林真便初次有了几件象样的衣裳。当她穿上母亲的虚荣,虽是粗布制作,却宛若野地里冒出一枝清透的水葱儿。小姑娘紧紧地低着头,敛起眼中的灵气,中规中矩正儿八经。老师们看见她,都逗她夸她,越长越漂亮了;林真就红着脸羞羞地笑,羞羞地摇头,羞羞地跑开。

  几周下来,林真已基本适应新环境。这里不象小学动辄打骂人,大家能讲能笑能玩,感情好的还称姐道妹,这让林真既羡慕又难过。碰上野营等集体活动,个别同学也会看她是高老师女儿的份上,主动邀请她。另一方面是男女生不讲话,乍看上去都象怀着很深的仇恨,但细看就能发现,敌人的眼睛都是痴情的。林真就常常碰到一双毛毛眼,这是小学与初中骇人的区别!

  林真在一次洗澡时,发现两边胸脯各有一颗小肉蕾,象李子那样大。她悄用手按了按,没觉得太大的异样。但很快,她就感到身体有一股热流,伴随着一种很奇怪的酥痒。每当它强烈地来临时,她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投向那些带角的硬物,渴望把身体贴上去摩擦。她并不知道,这是健康少女的正常性心理。她非常害怕,因为她还会有意无意地想到了男子的胸膛和胳膊,虽然她并不看他们,她连一眼也不朝他们看,但她的感官很伶俐就能捕捉到他们的气息。

  七九年夏,林真初中毕业,并以优秀成绩考入县中学。值得林真大为庆幸的是,父亲恰是县中学的会计,哥哥林军也在该校念书。林军成绩不好留班,兄妹还编在同一个班了。一所学校里有了两个亲人,情形应比初中还要乐观呢。

  县中学座落在潭江河畔,一道弯弯的堤坝,亲密地搂住了这座古老的建筑。主楼高四层,胖胖地,象只看不见爪子的母鸡;子楼连绵,高二层,也是肥肥的;白皑皑地盘到一起,换种颜色,就好一幅母鸡戏子图了。凤凰树,木棉,榕树,棕榈,和一些不知名的高大植物,分布在细沙铺成的柔软而干净的金黄色地面;阳光下,微风里,笑语嫣嫣。教员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男生穿流行喇叭裤,碎花尖尾衫;女生酷似春天的百草园,一律显示着城里人的派头。

  十四岁的林真宛若一只冒红的番茄,神情嫌仍过份窘羞。跟所有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有着可爱的缺点:爱美、爱面子、多愁善感。她跟在父亲后面,一步一紧衣角。这是件大红大花的粗布短袖,宽而硬,活象一个纸灯笼。缝的时候高瑜说:“这红花绚丽耀目,虽大件,但能多穿几年。”林真本来深信母亲比镇上所有人更具眼光,此时置身城里,方知母亲远远落俗了。

  走廊里,林健华不时朝进出教师模样的人点头哈腰,又猛然亲热地一大喊:“周主任!”满象喜遇失散多年的好兄弟。林真也迅速地瞥了那人一眼,真圆滚滚的一座肉柱子。她先听见是什么主任,自为又多长了根肋骨;而这一瞥,她却发现了周主任高于眉毛的眼睛,分明凌驾在父亲卑微的笑容上面。进了教导处,父亲把她带到一男教员面前,告诉她这是班主任余老师。未等她开口,余老师先扎她一眼:“读书还行吧?”这不屑的一问,却问到林健华心坎儿上了!老实人呵呵笑说:“不错不错,从小学到初中年年考第一。这趟升高中,全校只有二人入围,她排第一。”“读书嘛,只要肯下功夫。这儿是县城,不比乡下塘中无鱼虾称王。”林健华赔着笑,又领着女儿见过其他老师,使林真多红了几次脸。

  林真站在陌生的课室门口,目送父亲微佝的身影匆匆远去。过去她只知道父亲在开平教书,只知道他是决定大事的人,是解决问题的人,他对每个人都亲切热诚,她打心里认为他是天下最了不起的男人,谁料父亲也会跟她一样被人看不起。正感害怕,前面晃过来一人,是哥哥林军。林真当即心虚地怀着一个妹妹尽可能有的担心打量着他,也特别地觉得哥哥衣着拙劣,愣头愣脑,跟她一样丢人!先前赖以壮胆的两个亲人哪!一瞬间都成了她虚荣心上的负担。

  实则林军相貌惊人:睿眼深邃,一动战马急;眉削如剑,一掀杀气腾;唇若满弓,一去三千里,是林家历代史上最硬朗的一张脸。在这种尴尬情形下碰面,林真有些不知怎么好,才要出言相认,哪知林军一扭身进了课室。林真寻思:“哥哥竟不敢认我?”心里强烈地感到不安,生怕自己日后的表现丢他脸面。

  新生活象一个个傻土豆,林真暗暗松了口气。但很快,她发现一些原本不相识的土豆已滚到了一起说话,而且这个圈子就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真希望自己能跟他们一样不要脸,或多几个象她胆小无能的人为伍。兼因有林军在场,分外担心,弄不好兄妹一齐出丑呢!她不时心虚地朝林军那个方向张望,察看他有无交上朋友,别人是否也嫌弃他。直到发现林军已坐下,同桌男生模样老实,衣着土气,才稍觉放心。

  铃声响起,踱进来个两手空空的余老师。因座位未编排,学生大半站着。余老师慢悠悠踱上讲台,以手支桌,使站立的姿势尽量舒服,再悠然地摆过几转脑袋,方拖长腔调说:“大家坐下,随便坐。”随便坐?真糟糕!林真念完初中还没遇见过这等怪事。随便坐?可谁会愿意她坐在旁边?正当她万分窘急之际,猛然一声响亮的“报告!”一梳马尾巴,国字脸,宽眉毛,满脸坏笑的小姑娘一头扎了进来。她先是鼓动着两只嚣张的小眼睛向全班骨碌碌地一扫,忽然跨步走近林真,粗暴地一拉:“跟我同桌!”

  林真踉跄着蹿进最前排的座位上,好半天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小姑娘已一连珠地问:“你哪里的?叫什么名字?怎么穿个鸟笼上学?”林真颤声说:“我叫林真,台山的。妈妈有意把衣服做大些,好多穿几年。”小姑娘说:“我叫东青。你可真美!”林真费劲想了想,方勇敢地说:“你也很好。”东青说:“别臭我!”“我是说你人很好。”说罢只觉更糟,再解释:“对不起,我不会说话。”东青呸了一声,扭过脸去。林真顺着她的眼睛向左右一望,新同学都忙着讲话,余老师脸色怡悦,教室气氛异常浓烈。林真既喜且忧,脸色飘忽不定,东青眼尖:“你有心事?我有时也会有。先说你的,等我有了,也告诉你。”“我担心你明天就会后悔,不跟我同桌了。”“你放心!我以后只跟你同桌!”“你真好,就算你明天会后悔,我也一样感激你,将来我会报答你的。”“你的肉麻神功简直可以改变天气!瞧我手上的鸡皮!”东青哇哇叫着,林真通红了脸,垂着头总不知怎么好。东青说:“下课我们去买咸水角,我今天起迟了,没赶上买。嗬!你想象不出那个味道!”说着眯细眼睛,嘴里咂咂有声,仿佛那只美妙的咸水角已顺着鬼门关徐徐下咽,一边从文具盒里取出两块钱来。林真窘说:“我没钱。”东青说:“这两块钱尽够了!那店里的西骑马也很好吃,还有糯米鸡,炸的香酥!夜市又有汤圆和鱼头粥,撒一把胡椒粉,那个烫加上那个辣呀!吃得人肝肠寸断!还有蚬粥,用生蚬现煮,加了五香花生和辣椒。”揩揩嘴续上一句:“真不晓得他奶奶的厨师怎么这样了解我的胃口!”林真简直被吓坏了:“我不能白吃你的,你要吃,我陪你去买好了。”东青说:“少废话!来!我们勾个手指,从今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说毕伸过来一根手指,也伸出了一份珍贵的承诺。林真赶紧笨拙地伸出自己的小指,做梦一般交了今生第一个朋友。

  东青是个小淘气,穿衣戴饰说话行事别具一格,素以有勇无谋著称。口头语是:“杀你表婶娘!杀你表婶爹!”一口饭必须嚼三十六下,吃包子从不吃皮,穿鞋永不加袜!开学头一周,已对全校男生作了大检阅,七大美男从此诞生。东青爱色迷迷地把他们当中一人幻想为未来的丈夫,则人生无憾!她的审美观并不可靠,凡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先就优惠了七分。她的字典里也只有一串古怪绰号:肤轻松、牙签、锅铲,白毛老鼠……能拥有这些殊荣的均非泛泛之辈,要么是顶讨厌的老师,要么是特漂亮的男女,再就是常常打招呼的。她给自己冠了个东伯,称林真为老假。不幸她后来也被叫作咸包,她对这个称呼非常不满,一听见人喊就要动怒!常规武器是眼睛和嘴巴,有一回还用上了砖头。而这一美名却源于她自己的绝世诗作:眼冒金星头欲坠飞奔出校买咸包一只下肚我爱你二只下肚我扁你

  林真自从交了这个朋友,生活犹如跌进万花筒,吃喝玩耍皆有着落,再也不用经常地一本正经了。长到十四岁这猛一脱缰,就有点收势不住,读书反成额外事。对于瞧不起她和使她感到害怕的人也有了对付的办法:要么把目光抬高,从对方头顶越过;要么把眼睛放低,打对手脚面溜走。这种由自卑反射出来的特殊气质很使人误以为她傲慢冷漠,也越发阻碍了她与人交往沟通。她并不知道人们对她怀有这种成见,倘若她遇见别人以类似姿态出现,就会很自觉地视为对方讨厌她而主动疏远人家;一旦有人对她稍示善意,她又一律视作大恩人大善人而立起报答感激之心。人体的最初就象一块肥沃而有弹性的土地,用它充沛的精力孕育着不同的种子,经过日月光华的提练,筛选出适合生长的植物。早期的林真,性格中吸取了祖母的倔强刚毅,林健华的耿直厚道,高瑜的任性浮躁,东青的慷慨大度,加上先天的美丽聪慧。合成一支捣蛋的七彩画笔,描画出大花脸似的人生.

  一日东青神秘兮兮地告诉林真:“我屁股流血了!”林真愕然望着她,身体莫名地兴奋起来。东青得意地说:“我跟我妈说了,她安慰我不用害怕,这表明我已经发育了,以后每月给我五块草纸费。啊!发育是多么的美好!五块钱够我们吃三十几块西骑马了!我已侦察过,我妈的抽屉里大把的草纸,而且我还可以骗奶奶再要五块。哈哈哈!——你来了没有?”

  林真摇头,立即产生了恐惧。那东西要是来了,可怎么跟母亲拿钱呢?

  这晚东青神气地步进女宿舍,正好一外号叫胖胖的女生在洗胸围。东青两只淘气的眼睛盯了那只背包似的家伙约有一刻钟,然后命令胖胖:“给本班的女同胞各缝一只,否则我们揪你的衣服,拣男同学在场的时候揪!”附和声检举声下,另由某女生负责偷她姐姐从裁缝那儿偷来的碎布。本来姹紫嫣红,土豆番茄的姑娘,被那块奇怪的布一捆,胸脯顿成了二进制,并都得了呼吸急促症。幸东青头一个受不了,又下令解除了束缚。林真很喜欢这种冒险的中学生活,而只要跟东青在一起,她就特别大胆。但她却不敢告诉东青,关于那个恐怖的身体秘密,担心东青的身体跟她不一样。这不,她就没糟蹋过一块卫生纸。

  晃眼已是十月,夏天的暑气正在慢慢消退。秋风乍紧,校园内细沙铺就的金色地面先是一点点,而后大片大片地缀满了凤凰树红红黄黄的叶子。然而,这所美丽的学校被岁月之手剥去层层神秘感之后,在我们的乡村小姑娘眼中已失去了先前的神圣。学校位于市中心,超过半数的城里学生主宰了该校的命运。他们自恃毕业后有工作安排,只想混个毕业证书了事;而“穷教书”也多是应付教书,其收入之微远胜于普通工人。即便农民种地,饲养牲口,挣的也比教师丰润。

  恰在这时,一个少年闯入林真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三)

  学校每天有两小时午休,中午11:30到1:30关闭校门,由各班级轮流守值。东青林真锁上门,挽手步入值班室后面的花园。时值入秋,菊满园,香沁脾。东青把手在菊花脸上弹了弹:“没劲!圆滚滚象胖子的脸。我喜欢梅花和兰花,可惜这儿没有。”“我不认识它们。”“哪你喜欢什么?”“我么?”林真住嘴迟疑,因为对方是东青,才敢坦言:“我最留意别人对我的态度。”东青站在一枝海棠面前,神情七分扭捏,“你有没有心爱的人?”林真啐道:“你胡说什么呀!”不觉想起那些带角的硬物,真讨厌,就连那木板床尖小的床角,都强烈地勾引过她的身体。她的脸微微红了,大胆回问东青:“你呢?”东青羞笑:“我希望我的他高大威风,浪漫多情,外表要象三点水和老二。”

  林真眼前立时浮现出王子安那张凶横的脸来,他就是东青口里的校冠之二。林真其实从未正眼看过这个人,只觉得他样子很凶,还经常把林军来呼喝。在林真十四岁的眼睛里,哥哥是呼喝她和妹妹而且敢于跟父母顶嘴的强人。然而强悍的哥哥却还要听从王子安呼喝差遣,这使她很觉害怕。但她内心深处,却又把这种有点能力的人一律视作英雄。她好想提醒东青:“王子安是个恶棍!”

  两人从花园里转出来,秋日的阳光活活泼泼地洒了一操场,照在两张稚气的脸上,也映出了她们对未来的憧憬与迷惘。忽然铁门砰砰作响,二人急步过来,原来七八名男生正拿它作脚靶子。当中一人白衣飘飘,面带笑容,正是恶霸王子安!看见姑娘俩,立即绷起刚刚还笑着的脸,神情木木地说:“同班的,行个方便,放我们进来!”东青的反应是当场发了呆,很害羞的样子,她母亲一定认不出这个女儿来了。林真就当了一回负责人,事情被她办得一点也不神气,竟然满怀歉意小声地说:“真对不起,我们不敢违反校规,你们待会再进来好吗?”王子安喝道:“少废话!开不开?”东青遭了骂,方变回原形,叉腰昂首,“偏不开!吹啊?”气汹汹地挽了林真就走。

  挨至开门时间,门口早已挤满了学生。王子安凶神恶煞,正中立着,门一开,头一个冲进来,顺手抄起值班室门口的长柄扫把。林真东青见势不妙,撒脚就往女宿舍冲锋。王子安追至半路,眼见追不上,又见了她们这狼狈样儿,心里一高兴,丢下扫帚,改往课室去了。东青扶着走廊大咳:“他奶奶!险些给杀着了!”林真笑喘:“上回短跑比赛,你也没跑这么快。”“我爱这酷,太贤就娘娘腔了。老二他表婶娘!刚才走慢了,真会大扫帚怒拍天仙哟?”

  周主任是头高壮大汉,脸皮黑粗,据说还没有学生看见过他笑。因为这副残酷的外表,使学生对他比对校长还敬威。他负责全级的政治课,此刻正威严地立于讲台上,身体四平八稳,盯着空的那张桌子问:“这两位女同学为什么没来上课?”下面诸人摇头不语。林真东青赶紧从窗下猫过来,立正站着:“报告!”周主任慢慢地瞪向她俩:“为什么迟到?”姑娘俩一早对了口供:“对不起,我们午睡起迟了。”东青认为女人要有女人的骨气,不能叫男人小看了她们。林真很欣赏这种说法,就配合东青撒了这个大方的谎。周主任虎目一撒:“进来!没个读书样子!”

  这话使林真联想到即将被连累的爸爸和哥哥,心中极不自在。好容易一节课上完,周主任前脚才走,王子安后脚已至。林真以为他要打人,吓得大声尖叫,身体缩做一团,两眼惊恐万状地往上翻着。王子安微一呆,旋即哈哈大笑:“同班的,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别怕,我怎么舍得再揍你。”大笑而去。林真早已软倒在东青身上,只觉得一颗心卡在喉咙里,半天下不来。

  这以后,林真只要远远看见王子安就绕道而行。王子安无意中发现林真躲避他。这个发现,始则象第一道春风拂过心房时撩起的轻微骚动,接着就强烈地引发了他十五岁的好奇心。他用了几天时间细心观察林真:身材矮小,脸色苍白,一头短发毫无生气的扣在额上。她沉静少语,又总垂着脸,乍一看几近平庸。但她那一种漠然甚至称得上高贵的气质,尤其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只有稍加留意的人才会猛然感受到这股超然的美丽来。他肯定地对自己说:“我看到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我必须拥有她!”

  当他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竟象军师布阵备战一样审慎,关于如何下手,如何一举制胜,都经过慎密的推敲。这是他这颗年轻而狂妄的脑袋在撞进男权信息之后,对自己制定的严格而幼稚的要求——不许失败。

  年仅十五岁的王子安身材高大,深沉的黑眼睛闪动着与十五岁格格不谐的智慧与沉着,而他对女孩子不屑一顾的神气以及表现在一个少年身上的大胆作风,更增添了他的男性魅力。林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这样一个人盯梢上了!

  因期考在即,林真喜功名力争向上,趁中午东青回家的当儿,独个回课室温习。她在功课上已远不象初小学得心应手,正对着一道应用题皱眉心呢,课室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林真从书本里惘起头,目光与往里走来的王子安碰了个正着,慌忙中手一弹,文具盒哗然落地。忙慌慌张张蹲身去捡,尚未尽数捡回,王子安已到了跟前。女性的特有本能使她立起警觉:假如对方心存歹意,这时候跑开已经来不及了。乃向自己发出紧急命令:镇静!必须镇静!

  但她的每一根神经已由紧张化为恐惧,全身簌簌发抖,幸而乡下多年的独立生活使她练就了一些临场本领。你看她:低垂着脸,两眼监视着王子安的双脚,装若无其事的缓缓向外移动。打算使身体挪离书桌,然后发力往门口疾冲。

  突然,一只来自异性的勇悍有力的大手捉住了她的左臂。林真登觉臂上犹如被一把放了麻药的铁钳牢牢钳住,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来。“为什么躲避我?”紧接着,一个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自她耳朵边响起。这事来得这样突然,两人又站得这样近,再加上手臂被捉,林真只吓得魂飞天外。好容易透进一丝气,却哪里答得出话来。王子安松了手,改用商量的口吻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林真已经没有了方寸,战战兢兢地坐下来。王子安拉过邻桌的板凳坐在她旁边,以统治者的口吻却和声问:“林真,你很讨厌我么?”林真急忙摇头,被人这么和气又这么认真地问到这个问题,何况这人是恶霸王子安,她吓得两腿直打哆嗦。王子安说:“那么,往后别再躲避我,好吗?”林真点头,魂儿渐渐聚拢:他到底想怎么样?只觉得坐在旁边的这个异常和气的王子安就象小时候爸爸故事里的狼外婆,同时想起了祖母的忠告,脑海中涌出种种的假设:亲?抱?摸?她真给吓死了。她依稀看见爸爸对妈妈那样过。

  王子安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我爱你。”林真大吃一惊:“不可能!你骗人!”王子安不等她反驳,又先发制人:“你不用怀疑和惊慌,一个男人欣赏和追求他喜欢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有追求你的权利。”“天经地义?”林真暗暗想想,这句话她也曾听东青说过。想起东青,她顿时有了方向:“我不配!我知道东青很喜欢你,请你去追求她。真的,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王子安反问:“你认为我应该追求东青?我应该接受你的建议吗?”林真赶紧说:“你别看她嘴巴凶,心里其实很好,不骗你。这也是我能报答她的最好办法。”王子安严肃地说:“我不是商品!这是爱情,是来自灵魂的产物!它由不得我,你明白吗?”

  林真不明白,她怎么能明白!她也会被人喜欢被人爱?她以为她只配被人打骂和讨厌。何况说爱她的人是王子安,这所学校里的佼佼者。但她又不甘被视作什么也不懂,幸而她后来总算将谈话内容归纳一处:他算是向我求婚吧?一男一女接触,就意味着结婚。她为了证实是不是这样:“你这是打算娶我做妻子?”王子安眼睛连头一点:“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林真说:“但我是农村户口,我若考不上中专或大学,就要回乡种地。你怎能娶一个农村姑娘做妻子?有这么多好的城里姑娘你不娶,却娶我?”她以为这么问已够尖端的了,谁知王子安说:“为什么不可以?我二嫂四嫂也不是城里人,却分别嫁给了我二哥和四哥。”林真心里非常不安,她想尽她所会提醒他不可一时糊涂,还要说服他娶那些比她更好更合适的姑娘,她担心他因误娶她而后悔。她唯一没想到过自己有可能配得上他,甚至绰绰有余。“真是不可以的!”她强调说。王子安说:“你不用急于回答我,我知道你对我印象不好。但你知道吗?爱情会把一个人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尽管我以前看上去很坏,其实是你们还不了解我。”似觉这样还不够,“也许你不相信,我也有过被人欺负的时候。当时我大哥二哥在坐牢……”他的故事才开了个头,林真已经泪流满面。王子安万不料她这么容易就被打动,更不料他是错解了她的眼泪。实际上他面对的这个姑娘,就算有只狗对她晃晃尾巴,也会把她给感动。他甚至悔不该杀鸡用牛刀呢,认为事情至此,应该留一手了。他用王者的姿势站起身,再用他男性的大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一语万斤地说:“记住我在等你!”大步流星去了。

  林真赶忙揩干净泪水,抚着被他钳过的手臂,虽隔着数层衣服,仍热辣辣地不可思议。剩下来的时间还早,她迫切地想见到东青,她这颗细小的脑袋可受不了啦!在等待的过程中,她的整个心思用来回味这件事的细枝末节,不由自主地又抚着被王子安握过的地方。“这人真是胆大包天呢!”她赞叹地想,很为这种英雄本色倾倒。并开始重温王子安的话:“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爱你!”她摇头呸想:“他怎么会爱上我!这城里的花花公子,他为什么要捉弄我?就因为他有钱有势?准是这样!”她硬给他套上在她看来完全正确的罪名,思想又跳到另一跑道上:“这是爱情!是来自灵魂的产物,它由不得我,你明白吗?”

  “真是这么样吗?”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在这件事情上颠来倒去,受宠若惊。转眼午休已过,同学陆续回来。当林真期期艾艾地对东青说:“中午我在这里复习,王子安来找我……”“他找你干什么?快说!”“他说要娶我做妻子,我说我不配,还告诉他你很喜欢他,请他追求你……”“他怎么说?快!”东青通红了眼睛。“他——”见东青要杀人的样子,不禁迟疑了。“说!!!”面对急飞过来的足球,林真不假思索踢出一脚:“他说他不是商品!这是爱情,是来自灵魂的产物,由不得他。”“你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林真急忙分辨。但东青已一扭身走开,到处跟人调笑,整个课室荡漾着她放肆的亢笑。林真不知怎么挽回,心里一急,眼泪就到了,又怕人们看见,慌忙把脸伏在桌子上。整整三节课,东青没跟她说一句话,还侧身背对着她,林真在那冰冷生硬的背后除了难过就是一筹莫展。放学了,东青噼哩啪呖一阵收拾,头一扬,胸一挺,神气活现拥着三五姑娘长笑而去。林真僵立着,耳听得东青的笑声顺着楼梯越荡越远,方背起书包。在走廊里与王子安相遇,疾忙低了头走开。

  她做贼一般回到宿舍,仿佛全宿舍的人都知道她跟王子安这件丑事,都瞧不起她了!又仿佛全宿舍的人都知道东青仇了她,都要来欺负她了!吓得蒙头躺下。回想开学以来,因为有东青,她才能在这座城里人的学校抬起头来,才能畅所欲言,才能避免群体生活的难堪。而从此以后,她又要经常地一本正经了。她也很想象小时候那样倔强地对自己说:“让别人的友谊和帮助见鬼去罢!”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复杂了,需求也高了。即使她这么说了,却未必就能象小时候坚强。她需要爱,需要友情,跟需要水和空气一样。她偷偷地哭,嘤嘤地哭,戚戚地哭。忽然,身上盖着的棉被被一只粗鲁的手掀开,床头硬挺挺立着一人:宽眉毛,小眼睛,方下巴!林真翻身坐起:“你?”东青板着脸喝道:“还不给我滚下床!”又羞羞地一笑:“我骗妈妈拿了五块钱,撑肚子去!”“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你吃爱情饱了,是我自己要吃!”“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不用故意这么说。”“算我的好意没喂狗了!”林真红着脸自语:“我眼睛一定哭肿了。”探手去枕底摸镜子,却被东青劈手夺下:“一时少漂亮点儿也不行!我每天做你身边的星星,让我也做一回月亮!”林真听她打出这么个比喻,不觉一呆:“我去饭膛找点煤灰来!”“干什么?”“抹脸呀,宁愿做只小乌鸦每天跟着你。”“谁说我喜欢有只乌鸦跟着?你要变就变个白马王子!”林真紧紧挽着她手,出了宿舍,天上一轮满月,映着清丽的云,钻石的星,大地成了银白色。林真只觉得胸膛就象鼓满的风帆,她真想向全世界高呼:“有朋友真好!”毕竟心里难安:“我心里只想他追求你。”东青抗议:“你是他灵魂的钻石,我是他眼里的石头,你不能陷害忠良!”

  不久,林真收到王子安悄悄放在她抽屉里的纸条,信上大胆地倾吐了他对她的爱慕之情。他采用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再一次令林真心慌意乱。爱情的召唤,令胆怯的姑娘勇敢起来,她下决心给他回信:“如果你真不嫌弃我是农村户口,那么请等我两年,说不定你在毕业之前就改变主意了呢?”这张纸条传过去的当晚,林真又收到另一张纸条:“林真,我尊重你的意见,同时真诚地希望我们能早日在一起。”虽是短短两行字,林真却把它看了无数遍,她万没料到,初恋竟早早降临到她身上。此后她见了王子安仍象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只是从他会心的目光里猜测着此人仍在等她。

  寒假一宣布,内宿生很快走得一个不剩,林真是在放假的第三天才得与家人一同回乡。过年是她最向往的节日,不仅可以添一身新衣,吃一只长岁的幸运鸡腿,由年初一到年初七,还可以尽情玩耍。而最难得母亲非但不骂人,还强调家人不得阴沉着脸,要喜笑颜开,多讲吉利话,祈求整年平安健康,丰衣足食。新年的家里总是一团融乐,也分外安全。林真受到母亲这种影响,且自幼眼见自家与别人相去甚远,自为凭家人之力很难扭转命运,惟求助于上天恩赐。她对此已深信不疑,不然她怎么会先结交上东青,而又有幸被王子安看中呢。年例如旧:刷洗屋子,挂年桔,贴对联,做年糕,杀鸡鹅,放鞭炮……

  林真提前回到开平,入得城来,只见街上锦旗飘飘,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歌高唱。学校虽相隔不过十数天,却绿树吐枝,繁花似锦,南归的燕子筑起了新巢。堤坝下一枝木棉更开出了碗口大的红花,鲜艳夺目,火红如喷。林真从未见过这种花,只觉得它红得十分吉祥,富有乡土意识的她认为这是一种吉兆。“莫非这花在向我预示一个良好的开端?”为这一念头所驱,她立即双手合什,默默祝愿:“愿吉祥的木棉花带给我一家人好运气,使我们从此摆脱贫困,受人尊重,过上宁和幸福的生活。”

  然而事与愿违,她没能在该校念完高中。

  起因于毕生难忘的星期五晚上,林真接到王子安潭江划船的邀约,经过一通心跳耳赤气喘的折磨后,她终于大胆地登上了王子安的爱情之舟。可王子安还没来得及背诵经典爱情对白,就和林真糊里糊涂地溺水江中,又被该死的体育老师救起。这事迅速传遍县中小学,他们被双双开除。林健华怒将女儿逐出了家门。王子安却沉着地说:“上我家去!”

  (四)

  这是个十五口之家,房屋是一所清末时期的建筑,上下两层,俗称老屋,实则近代史上颇具盛名的典型的岭南民居。岭南建筑在经历了洞穴式、半地穴、地面式、干栏式的变更淘汰后,受历史人文影响,建筑风格即保留了民族特色,又大胆吸收了外来文化,其精髓是骑楼长廊斜坡顶,兼配以现代欧式风格的低凸落地窗、镂空花栏、大阳台、屋顶花园。而这所明清末的岭南“老屋”却没有超大阳台和屋顶花园,在正统的中式青砖雕刻墙面上,配以简约的西式门窗和尖顶,这栋建筑便不再是建筑,而是灵活多变的岭南艺术了。经管风雨的侵蚀磨平了老屋的棱角,模糊了历史的痕迹,但青砖上花纹图案的精致雕刻,依然在青苔背后闪耀着建筑艺术的艳丽光彩。

  老屋是大地主王华的遗产,他只生了一对女儿,长女王美娟,次女王美兰。后从一拐子手中买来会走路的王光祖,养至十九岁,娶妻陈氏,小名陈瑾。陈瑾婚后第四个年头方产下一子,取名王子昌,之后连产三子,分别为:王子德,王子炎,王子安。

  王光祖是食品厂退休工人,年过六旬,身体短胖。适逢冬天,穿五六件外衣,衣领象鸡尾巴一律往外张;他睁着一对混浊酒眼,下巴肥短,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很和气地绽放着廉价的笑容。陈瑾比丈夫小两岁,腰身纤巧,肤色白腻,一对淡黄眼睛时刻流露着紧张,一看便知是过分敏感的人。

  此刻王子安将满面惶窘的林真带到父母跟前,用鬼才忍得他的亲昵口吻说:“妈,她叫林真。是这亲,我们都给学校开除了,她爸妈不给她回家。你说,我能把她带到哪儿去?”哼哼~哈~哼哼~哈,这把短暂而怪异的笑声,伴随着酒精味儿从这家的老爷子嘴里释放出来。不过请放心,这笑的属性是无所谓。陈瑾则以另一种可怕的眼神打量着苍白秀气的小姑娘,但也不用担心。很快,一道心疼的声音耳语般飘进小姑娘的耳朵:“你的脸咋没点儿血色?不过我有办法叫它亮活起来。”林真抑不住两手使劲地捂着眼睛:这是观音娘娘给我送来的平安符吗?陈瑾看见姑娘指缝里渗出湿漉漉的泪水,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莫怕莫怕,到了这儿,万事有我呢。我去给你挪出个房间来,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就放心!”林真咬着嘴唇点着头,暗暗发誓,终此一生,一定好好报答陈瑾。

  然而,林真突地置身于这个陌生且毫无约束的大家庭里,处处觉着唐突。且看这家年轻人的众生相:王子昌,通身肥大,包括不友善之气,现任镇办化工厂的副厂长。其妻刘玉贞,眼光冷煞煞象藏着无数根针,生有儿女一双;王子德,瘦条儿,眼睛象两把锄头,经营着投机买卖,前妻生的一对儿女交由陈瑾料理。新娶的女人刘艳玲,相貌并不端正,且喜穿戴妖冶,体格风骚;王子炎,瘦猪八戒,患有奇异的痴傻症,嘴巴十分忙碌,还会掉书文,娶了偏僻地区一穷丑女人为妻。女人叫马春莲,婚后在家门口摆个香烟档,不幸儿子遗传了父亲的痴傻,幸女儿清秀活泼。子昌子德均是十六岁之前谈就的婚事,子德的前妻念初中时已怀了孩子,刘玉贞则在王家一住八年才成亲。王子安与林真,算是锦上添花了。

  这些子媳包括王子安在内,皆对王光祖嗤之以鼻。原因王华生前在香港置下一房子,打算安置王光祖一家来港居住。王光祖先到了香港,嫌劳作辛苦,不出二月便逃回家乡,房子出租。至王华死前,恨儿子无用,幸媳妇能干,遂指名由陈瑾执掌家事。先时托一同乡代收房租,后陈瑾的小姑王美兰随夫迁居香港,打量该房子是块上肉,怎肯肥美了隔肠哥嫂。就要求接手去管,又常常把些小恩小惠笼络陈瑾,陈瑾便认做好小姑答应了。这一来,香港楼租年年急升,王美兰从中获利不说,回来还添一堆委屈,哄得陈瑾当心腹恩人膜拜。这王美兰亦非全无良心,每年回乡二三趟,见哥嫂家里人多,遂把子孙弃之不用物件:大如衣包,小若针线,一应搬运回来,既得好名声,又得好人情。陈瑾是靠了香港这点房租和这个好小姑,把媳妇一个接一个哄进王门。如今子昌子德两家虽已搬出大本营,但各人本着吃公家的宗旨,一日数顿,一盐一酱仍回老巢叨唠。陈瑾又是出名的贤媳良母好家婆,子媳深晓她的脾性,只须二三句奉承话,她就疲于奔命以自娱。自然,陈瑾眼中亦有阶级之分,所有儿媳孙当中,她最疼爱王子安,喜其长相例外英俊人品也特别贤和;最讨厌三媳妇马春莲,恶其地位卑微更兼长相丑陋,因而常常无风三尺浪。

  且说这日陈瑾风车一般忙活,刘玉贞等人东靠靠,西望望,看见饭菜做上来,脖子一竖:“开饭罗!”老小十数人闻声登位,将一张大圆桌团团包围,这情形让林真想起了小时候喂猪。她靠着王子安坐下,等了一会不见陈瑾入席。原来陈瑾正在饭厅外面的石凳上挨次喂孙子,这已是她的老习惯。她本人显然未觉得有何不妥,儿子媳妇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当,只有林真很觉不安。席间但见男人们夸夸其谈,女人们评头品足,小孩子拳来脚去,好容易尽兴而散。

  林真方欲动手收拾残桌,陈瑾慌忙抢前按住她手大声说;“不用你不用你!”林真疾忙缩手,改拿扫帚扫地,谁知陈瑾又跑过来制止:“不用你不用你!”这回林真没有立即放手,却问:“伯母,为什么不用我?这是你们家的规矩?”陈瑾笑说:“我们家最不讲规矩,我是怕你弄脏了手。”林真大觉疑惑:“手脏了可以洗啊?”她诚恳地说:“上帝给我们一双手,就是要我们劳动,伯母不应该纵容我们。”陈瑾怪不好意思:“他们都这样惯了。”林真认真地说:“习惯可以改变。伯母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儿孙满堂,该伯母享福了,往后这些事就交给我们年轻人来做。”陈瑾听得满面发怔,真大逆不道啊!她虽有过四个媳妇,但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或分担一点家务。不由感慨:“我这辈子就遗憾没能养个女儿,当年想女儿,差点就将子安跟人换了。他老子一生糊涂,亏那天说了句人话:‘人家的孩子怎比自己身上骨肉。’才没换成。”王子安闻言过来搂着他母亲的肩膀,“妈,你那时若换了我去,不但少了个好儿子,还少了个好媳妇了。”边说边把另一条胳膊搭在林真肩上,三人并排站着,这情景让林真觉得:这才象一家人了。

  一日晚饭罢,刘玉贞不象往常早走。她斜靠在门边,脚尖蹬着门槛,仰头说:“巷尾牛婶夸我小叔本事,才十几岁就带个姑娘回来睡,一点不用老娘操心。”林真刷地红了脸:“玉姐有没有帮我澄清,我不过暂时住这儿,况且不是同住一间房里。”“呸!谁有这细心管你几张床儿睡!传舌的人,一成当十足!过他们的嘴,耗子变狸猫!厂里人问我,我就啐他们:有女儿的自己留神些,当心生下野孩子还不知谁是爹!”林真低下头,连最常用的哭都忘记了发挥,只觉得两个耳朵嗡嗡地响。原来陈瑾已经拉开了架势:“玉贞!当年人家怎么说你?你怎么焦急?论理你是大嫂,不替小叔操心,不该再倒过来挖墙脚。是不是他娶不上媳妇,你才称心了?”刘玉两个深眼珠顶着尖尖的眉骨,“当年我这么做了,也只好由人去说。屎臭扒灰盖,胳膊往里弯,我还想小叔娶个高官有钱女儿,也带益我们些好处哩!”陈瑾大声说:“姻缘天注定,赛亲枉操心!”

  王家媳妇当中,陈瑾曾经最疼的就是刘玉贞。刘玉贞做姑娘时也生得俊巧秀丽,陈瑾因没女儿为憾,当了亲生女儿对待。冬去春来,炖汤炖羹,十分呵护。直至林真到来,模样比刘玉贞好还在其次,难得这仁厚性情,这体恤人的心肠,使得陈瑾满怀宠爱就象大海里一叶小舟,被狂风吹得掉转了船头。

  不管怎么说,刘玉贞已经打击了林真。害得林真偶尔在露台站站,碰见隔壁人家无意中望过来,就当诚心窥探她;看见别人有些交头接耳,也当议论她了,连衣服上都挂满了嘴巴和眼睛。同时她满怀羞愧,无法跟人们解释她的清白,如果她还算清白,那么这清白只有王子安知道。千真万确,她少女的健美虽然暗暗爱过那些安全的哑巴角物,但她保证只用少女纯洁的心灵爱着王子安。起初王子安意欲对她毛手毛脚,但见她即使接受他的拥抱,上半身也是别扭着,他只算拥抱了她的脖子和肩背。王子安也渐渐掌握了她的性情,别的都好说,有违道德的事会遭她坚决反对,还会说出一番让他羞愧的大道理来。少年王子安的理想之一是做个英雄,英雄是要让女人倾倒的,自此对林真便有了分寸。

  不久,王子安办妥接班手续,即将到食品厂上班。见林真近来常常阴郁着脸,时不时还会神经质地躲着他,这使他很觉得滑稽,“大嫂爱说笑——”林真严肃地打断他:“就算是,也是恶意的玩笑!你能帮我找份工作吗?我想搬出去住。”王子安说:“办法总会有的。”正如王子安所说,办法总会有。几天之后,林真在街上看见一则招工广告,国营糖饼厂招收一大批女工,年龄户口不限。林真大喜过望,立即前去报名。

  陈瑾得知林真要搬入工厂宿舍住,惟恐走失了一个好媳妇。憋的一肚子气,专等家人来齐了,才故意说:“阿真,如果在厂宿舍住不惯,随时搬回来!这是祖先给的饭,他们吃得,你也吃得!这是祖先的房子,他们住得,你也住得!我吃的用的住的都是祖先指名给我的,我爱怎么花,爱给谁,全凭我高兴!”一席话说得各人尽皆怫然哑语。

  林真虽然壮了胆量,但她另有所虑:离家一月多,父母那儿一点消息也没有,惟恐这些闲话再传过去,因而离意坚决。这日晚饭罢,忙完所有活儿,便回房收拾衣物。王子安进来坐下,说:“妈舍不得你搬走,又碰上我也要上班,两个忽然都走掉。”林真说:“又不是不回来,只不过不在这睡觉。你说,要是现在满二十岁多好。一登记,他们就难不倒我了。”合法的力量啊!

  朝霞裸露了蔼蔼的微笑,地上游走着大朵大朵斑驳的影子,宛若一簇簇迎风飘动的金黄色稻穗,楼房白白的窗子闪闪地生了光,新的活力已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上绽开,这是冬天的早晨。林真在糖饼厂门口下了车,却忽然站住不动,两眼望着王子安。“我怕。”她到底小声地吐露了极力想挽留住的秘密。

  王子安说:“别怕,做两天就习惯了,每个人都是这样磨练出来的。”见她一脸惊慌,不由心中焦躁,他还得赶往食品厂报到。他此时认为林真最大的缺点是软弱,真希望她能坚强点儿。他不耐烦地催促着:“勇敢些!我下班就来接你。”不等林真答应,已上车去了。林真站在工厂门口,心虚地望着进进出出的女工,王子安早已走得没了踪影。她毅然把心一横,一边责备自己,一边举步向前给自己打气:“一个人没有了意志就没有了受人敬重的资格!”

  这一天梦游般过来了。饼厂是上千人的大厂,女工占百分之九十;分组流水作业,节奏紧张,令人无暇喘息。林真年龄最小,又是生手,被熟练女工呼来喝去。一天下来,约挣二块钱。下班了,林真从工厂出来,一眼望见王子安扶着车把候在门外,禁不住两眼一红,却拼命忍住。王子安说:“想哭就哭个痛快。”林真心里一激荡,眼泪就蹦了出来,小声说:“我是不是很没用?你嫌我了?”“阿真,坚强些。人总要在社会上生存,不能躲进蛋壳里面过一辈子。”“我刚才也这么对自己说,我会努力改变自己。”林真的情绪已平复下来,开始绘声绘色讲述上班情形。这一路上,一个讲,一个听。王子安不善女言,林真虽不能尽兴,却不很介意。只要王子安在身边,安全感就实实在在。

  一个月后,连加班费在内,林真共拿到六十八块,这一天文数字吓得她直哮喘。因王子安转班不能来接,她于是一手紧紧地捂着衣袋口,两眼高度警惕着路人。一溜小跑,到得王家,关上房门,把钱掏出来摊在床上,一气点了三遍仍然兴致勃勃。点着点着,思绪不觉回到了童年,小脸便渐渐张满了凝重之气。她决定将功赎罪——探家!

  周日,林真准了假,早起乘车往新民圩来。林红林慧正在屋门口踢鸡毛毽子,乍见姐姐身披金黄脚步轻盈带着罕见的快活神气走来,高兴得大声欢叫:“姐姐!姐姐来了!”林健华闻声走出来,林真快活的笑容立即隐没于一团慌张里,宛若放肆的太阳被蛮不讲理的云块逮住。她半吞半吐地叫了声:“爸爸”。林健华尚未答言,就见高瑜从屋里出来,身穿雪白的羊毛外套,凤目含刁,麻利地抛出一把让人吃不消的声音:“哪里飞来只大鹏!可是落错了地方?”

  林真望着恶作剧似的母亲,眼前浮起陈瑾瘦削的脸庞和那个百看不厌的慈爱表情来。“妈妈!”她勉强叫了声,没听到回答。她咬了咬嘴唇,本能地感到了不满。林健华问:“近来在哪里过?”声音经过抑制,他注意到女儿挑起的眉毛,倔强已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放射出来。林真赶紧说:“我参加工作了,在糖饼厂,刚发下工资,六十八块。喏!”原本打算给自己留一点,谁知一紧张,就都掏出来了。林健华夫妇迅速对望了一眼,片刻,高瑜讶然说:“有这么多?比我的工资还高出一倍!”林健华接过钱,也不由说:“真是的!你母亲两个月工资加起来也没这么多,谁介绍你去做的?”林真说:“招工的。”目光越过父亲的左肩,发现屋内另一双发亮的大眼睛,那是哥哥林军不同寻常的眼睛,这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健华手上的钱。林健华说:“就怕不能做长久。”林真说:“好些农村姑娘已做了三四年,好大规模的工厂,听说还会不断增加人手。”林健华说:“但你是农村户口,就算做上一辈子也不能转正。”

  林真生怕招得父亲提起她被开除的事来,忙低头向屋里踱进去。室内纤尘不染,家具摆放得井井有条;房里的水泥地上,两排长板凳架起四麻包谷子,那是高瑜和四个女儿半年的口粮。林健华跟进来说:“正打算卖掉两包稻谷给你母亲抓药,她近来关节很痛,夜里睡不着。这钱你自己还要不要留一点?”林真说:“工厂的伙食一天三毛,听说过几天就发放凉茶补贴二块,再给我五块就够了。”林健华听说,便要点五块给她。高瑜一旁说:“女儿大了,除了吃饭,还有别的地方用钱。你怎么这样老实,说五块就五块!”林健华改抽出十块给女儿:“呵呵,我以为够买饭票就好。”高瑜笑说:“看你爸爸,一辈子都这么小气。”林真含羞一笑,自出娘胎以来,还是头一回见母亲这样客气谅解。然而这种客气透着鲜明的生硬,跟老师偶然对坏孩子表示亲爱一样不可靠。她不敢久坐,吃过早饭就乘车回县城。

  腊月之中,虽正午,街上未少寒冷。行人将大衣领子竖起,骑车的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伸进衣袋里取暖。林真下了潭江桥,远远望见一姑娘迎面走来,身上一团火红,两只脚左右开弓踢着水泥路上的石子,脑后一束马尾巴荡千秋的左晃右晃。林真见了这副吊蛮样儿,不看脸面,也认做东青了。细看之下,竟真个是她呢!

  “东青!”林真大喊一声,这把声音就象一道激光,从她抑制已久的口中飞脱出去,击中了旁若无人的东青。只见她瞪起眼睛,火箭一般冲过来,口里乱叫:“老假!杀你表婶娘!王子安呢?还以为你俩都殉情了!”“他在食品厂上班,我也进糖饼厂做事了。”“发工资没有?”东青眉眼乱飞。“给家里了,只剩十块买饭票。”东青揩揩嘴巴:“先吃了再说!青年电影院旁边新开了间炖品店,甜的有炖鸡蛋,雪耳莲子,冰糖木瓜,红绿豆沙,龟苓膏,老假膏!咸的就更多了:炖水鸭,炖猪脑,炖鸡仔蛋,炖鹌鹑,炖牛筋,炖东伯!总之比我的钱多。今晚放《庐山恋》,我正愁没人陪我看。我们现在就去,吃完炖品看早场电影怎样?”林真笑说:“你都安排下了,不过丑话说在前,用了这十块钱,你得每天给我送饭来。”东青咬牙叫道:“你不会吃饼!吃奶油!初中有一回学校组织到糖饼厂义务劳动,结果给我们吃掉半桶奶油。哇哇哇那个香滑,真他爹爹娘娘!”“我天天闻那个味,都发腻了!你爱吃,哪天上来吃个饱。”“当真?”“怎么不真,好些人都带朋友上来,也没人过问。但你不能经常来,免得把奶油吃光了,害我们没工开。”

  进了炖品店,东青叫了碗绿豆沙,林真要了盅炖牛肉。东青一边听林真讲述她在王家的遭遇,一边又吃了炖蛋和炖水鸭。不觉天色已沉,看电影的人陆续前来,闹吵吵有如赶集。两人挽手出来,目光溜着旁边的帅男俊女和衣着打扮,看到心动处且加以评头品足。林真忽然脸呈惊讶,呆然止步!十步开外,林军正在向路人兜卖凉果呢!旁边停着林健华常骑的二八自行车,车尾架上绑一四四方方竹筐,上铺一木板,盖着彩纸,十数种凉果展在上面。

  原来林真走后,林军便问高瑜要了十块钱做本,回城批了半筐凉果,满城里叫卖了一回,方往电影院来。林真当此情形,不好假装不见,就挽着东青过来,红着脸叫声:“哥。”林军不答,林真又不好转走,拼着再叫一声:“哥——要不要我们帮忙?”林军才嗡声说:“不用!”林真见他两眼望地,只得拉了东青走开,心里很替他难堪。耳听得东青问:“怎么不顺手牵它几包凉果?”林真说:“我见了他那副神气心里就难受。——你的手借给谁了?”“我有点怕他,其实你哥蛮帅的,要是换一副打扮。喂喂喂,你千万别以为我想做你嫂!”“我可不想有个娇惯嘴馋粗鲁凶恶的嫂嫂。”林真向她晃了晃眼睛。“还有没有?”东青瞪眼凶叫。林真叹息说:“时常别人说我孤僻,怎知我哥比我还孤僻。”东青一路上招兵买马了好些零食。之后二人常相见面,不在话下。却说林军卖凉果一天能挣三四块钱,就更无心向学。林健华虽不赞成,但见其功课既差,个性又倔,也难劝说。谁知半月光景,林军又不满足了,兼卖起日用品来。他头脑灵活,能挣更能撒,身上常常所剩无几。然而他并不在乎,眼神漠漠而又凶凶地总象盯着哪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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