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宫砂

　　张国荣活至46年，死了。从高高的楼台一跃而下。许多人为他哀叹，为他惋惜，不明了为什么这样一个优秀的人选择了自杀。

　　记忆中的张国荣是那个39年代春楼之中纨绔的十二少，伴着一曲南音《客途秋恨》拾级而上“凉风有讯，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他眉目清秀，寻声而来，那样年轻无虑的年月。终于他看见了男装的如花，两人凑的极近极近，如花继续不动声色地唱念：“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那对双飞燕。”妖娆诱人，春意辗转，逼人乱气。他亦不乱气的，同样牢牢盯住她，不惊不诧。于是爱上，一个高手爱上了与他旗鼓相当的另一个高手。友人说：只有拥有这样如花容貌的男子才敢称得上“天生尤物”。

　　他亦男亦女，女人喜他是因为他如同传说中执子之手，温文尔雅，携你漫步西湖，低语呢喃的美少年；男人爱他则因为他如花美眷，痴情缱绻，卿卿啼啼，哀娩顽艳。他本身就是件尤物，让人可以乱了本性，忘记性别和常理。若是活自古代是可以让君王为之烽烟戏诸侯，断送江山。

　　他若活自民国十八年间就成了《霸王别姬》的陈蝶衣，点染一方红口挣扎于是非对错之间反反复复，颠倒众生。终于有一天至妖梦中醒过来发现一切全是一场戏弄，他拔剑一抹再不要相对。这样的死去也是迟了的，霸王早不是当年的霸王，虞姬也已是人老珠黄。人世间最不愿看到的是：英雄丧志，美人迟暮。说不出的浑浊，说不清的脏。亏得搽浓了油彩，打深了拍红，再画眉，勾眼，涂唇，又吊了眉，勒了头，贴上亮光片子。死去的人冉冉回生。《霸王别姬》的最后一幕：整台中只留下一支射灯，周围一片黑，蝶衣唱完最后一个字，真的死了。

　　他临到最后还是弄不清自己是“美娇娘”还是“男儿郎”。

　　到底是李碧华成就了张国荣，还是张国荣成就了李碧华。

　　一年前又看到张国荣，40多岁的人了，留长了头发，依稀见到新生的胡渣，穿着裙在舞台上做作的欢笑。不禁眉头紧皱不再敢往下看了。

　　他自称自己的双性倾向，这让我想到在《金枝玉叶》中他对袁咏仪眼光如丝地说：“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不会放弃。”爱得如此绝对，如此不顾一切，本该让人佩服的。可我不明白他如何把自己弄得如此潦倒不堪，如此地脏，如此让人不忍入目。

　　他死了，我反而松下一口气，四十多岁的戏子，每况愈下，每况愈下的“天生尤物”，“大众情人”死在暮春时令的愚人节。他或许认为：上帝把我当成个玩笑，我也给他开个玩笑，我本身就是个玩笑。

　　我真的好怕他如此地老下去，糟糠下去，终于成了《胭脂扣》里那个令如花不愿相认的老家伙，佝偻的脊背，褴褛的衣，鼻涕眼泪，全然没有当年的风华。

　　他死在盛年，罂粟花谢之前。众人纷纷猜测他的死因：有说因为同性情感问题，有说因为染上绝症不再恋世。

　　这样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从24层楼上坠落的瞬间是否有过“永劫回归”的幻念。

　　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无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