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10日 18:43 新浪论坛

    作者:子藏

  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宫缩的痛苦一阵阵如电击般袭向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端,她感到一阵冰凉,是冰冷的金属器械,无影灯惨白的光,周围细碎的话音,以及模糊不清晃动的影子。这些都象寒冷冬夜的剪影,透过弥漫着薄雾的通道,渐渐的模糊,远离。她告诉自己,真的好困,眼睛可以合上,这样会很安宁,平静,终于可以释然了。黑暗中有熟悉的温暖,一双手向她伸来,仿若长辈的爱护,隐含着鼓励的意味,她伸开双臂坦然受之,微笑着喃喃吐出了两个字:爷爷。

  1。

  爷爷是母亲的父亲,照理说她应该称呼为“外公”,可爷爷听了很生气,说什么外不外的,我们家没有外人。“我们家”是爷爷的口头禅,至少在她很小的时候是常听爷爷这么讲的,在这个词里面包含了太多爷爷的自豪与自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老知识分子的骄傲和沉默,这种骄傲和沉默被倪的父亲咬牙切齿的叱之为“自私”,他们就象地面的两个断层,一面是轻视,一面是仇视,天生就是对立着的。

  倪是爷爷给的名,当初她也有象雪梅,淑真这样平常而通俗的名字,写在当时两片硬纸夹的户口薄里也是很相称的。爷爷只看了一眼,便从鼻子里哼了一道冷气,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漂亮的小棣“天倪”。这一声冷哼就象一条长年结冰的冻河横在了爷爷和倪的父亲之间,凝结着僵硬的寒气。后来那个叫父亲的人终于跟另外一个女人走了,倪的母亲私底下暗暗的责怪过爷爷的傲慢,虽然这种傲慢是本身具备并不针对任何人,却无形的给那个本就在错误年代里接下来的错误婚姻又施下了沉重的压力。“男人的自尊和自卑都是可怜又可鄙的。”母亲这样说。

  在母亲的描述里,爷爷是一个杰出的男人,从小他的聪慧在同族的孩子中是出众的。在学习了十多年的老庄孔孟后,他弃文学理,外出求学,期待学成后报效国家。当时整个中国处于抗日战争时期,从山东到上海各个关卡都封锁了,见着学生模样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杀死。爷爷化妆成商人,从越南绕道来到上海,就读上海交大。和其他一切战争年代的悲欢离合不一样的是,她的奶奶,倪无法想象一个旧时代的大家闺秀,能够毅然独自离家出走,而且能够到达上海找到她爷爷。两人终成眷侣,象王子与公主的故事,那时候,爷爷倔强而内敛,奶奶开朗坚强,他们有着几个令人羡慕的孩子,大儿子以全省状元的身份考入清华,并拉得一手漂亮的大提琴,二女儿的国画高悬在学校的礼堂大厅中,小女儿是最可爱的,能歌善舞,聪颖过人。倪常常想象在暖黄的余辉下,一家人坐在桌前吃着晚餐,她从未体验过的家庭幸福在这幅画面里面构筑成一个圆满的印记。

  上帝是冷静的,冷静的惨忍,在不可知的原因下,他不愿意看见完美。先是奶奶的去世,那时候小女儿,也就是倪的母亲才八,九岁吧,母亲清楚的记得奶奶躺字床上不停的流着鼻血,爷爷慌乱失措的擦拭,等血擦尽后,气也尽了,没有一个人哭。母亲描述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溢满了悲伤的意味,然后再悄悄的被吹散。接着文革开始,曾经加入过国民党的爷爷很正常的被打成牛鬼蛇神,在这个时候他选择了沉默,母亲说,对于爷爷,把知识分子的骨气看做第一位的人沉默比申诉来得更痛苦,他宁愿象他的朋友一样活活被砖头砸死,也不用每天背着耻辱的牌子接受再教育。可是他必须沉默,因为他有孩子,他要独自抚养。还是小女孩的母亲每天都趴在窗户上看着他父亲的身影,背负着厚重的牌子,背负着责任和承诺独自一人向远处走去。在很多年后,母亲偶然的读到朱自清的《背影》,陡然的震动从记忆深处开始,枕着书页,母亲开始忏悔。

  责任与承诺这两个词对倪来说很陌生,很生硬。爷爷和奶奶的爱情,倪从没听谁提过,她只看过一张老照片。照片上一个修长的男人轻靠着一个坐在青瓷凳上的女子,两个人端庄的看着镜头,没有笑,但身体细小的依偎中已经有说不尽的默契和亲密。在那个年代一切美丽的语言都是做作的,责任与承诺要用一生的行为来实践,并不与人言。照片已经发黄,爷爷探过身来,看一眼,淡淡的说:“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我都没有。”倪抬头看爷爷,他侧过身专注的看着书,应该是林语堂的《深巷里的号声》,倪记得那是一篇深长的散文,在无人的夜,断断续续的述说着生活的凝重,就象是爷爷的命运,他曾经张扬的热情在奶奶去世后彻底的隐埋了。独自扶养几个孩子的艰辛,几十年独自的孤苦,这一切都成为历史,最终会被湮灭。即使能从零星的片段里,窥知一两声叹息。都会因为过于明显憔悴和衰老而忽略,它张扬的声明着,那一代人已过去,那个年代已流走,那种无言的承诺已坍塌。

  爷爷看看了半会书,无意的转身说了一句:“其实你奶奶去得早对她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她的性格要渡过那个年代太难了。”

  2。

  倪从不相信那些所谓基本的感情,不深究想法,她只看眼前的事实。“你怎么变得这么冷酷?”母亲不理解倪的原则,对于母亲来说什么都可以算了,即使二十多年的婚姻破裂后也可以什么都不要,拍拍手就走。现在母亲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小小的两室一厅,简单的几件家具,因为屋子小,家具都是定做的缩小过的。母亲离婚后幸运的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倪开开心心的布置着新家,从阴角线的式样到地砖的颜色都精挑细选,越选越觉得心寒,母女俩相视苦笑,理想是不能承受的昂贵,一切都只能从简。最后母亲咬咬牙,奢侈了一下,买回了一组水晶罩的灯挂在厅中,从此她心安理得的过着日子,在灯下走来走去,等灰尘和蛛网把水晶罩子厚厚重重的掩起来,她也不再忘一眼。

  倪和母亲在这间房子了一起生活了几年,渐渐淡忘父亲的样子,对身外的事也渐渐冷淡起来。她每天早早的去上班,下班后就独自在街上闲逛,周围的人如潮来潮往从她身边流过,无视她的存在。她喜欢这种感觉,既安全又自由,就象无形中有了一层透明的罩,把她和外部世界隔离又不至于孤立。每天她一直逛到天黑才摇摇晃晃的回去。大门口的守门女人粗气的笑着,对她说:“小倪啊,你妈今天借我的酱油被我不小心打翻了,你妈说没事,让你回去的时候再买一瓶。”倪冷冷的瞧这个女人一眼,瞧得她的笑僵硬的冻在脸上,埋下头转身走开。

  那个女人住在倪家的对面,厨房的窗户相对着,只隔了一米不到的距离。每到黄昏时分,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各自的晚饭,隔着厨房的窗户碰面就是难免的,女人带着她夹着唾沫星子的热乎劲很快就跟母亲混熟了,从此借盐,借油也成了常事。与之交换的,就是常带着母亲到楼下的三姑六婆面前说说话。这个时候女人的笑声总是特别宏亮,知道的细琐消息也总是特别多,说完了三楼李家的猫四楼王家的耗子,再添上几句俏皮话逗得大家哄笑一番,斜着眼睛得意的瞧上倪的母亲一眼。母亲感激的点着头,淡淡的陪笑,自从女儿工作有了自己的世界,便不再由人,体己话似乎也没有了,母亲害怕孤单,她需要自己的朋友。

  母亲是不甘寂寞的,她清清爽爽的站在大群老妇中间显得尤为突出。常年保养白皙的皮肤,简单得体的衣服,举手投足间的韵味是长期练舞得来的。这种女人并不多,想接近她的男人也有,母亲本也想再找一个懂得痛惜人的老实男人,可惜都是过了大半辈子的人,见面先带三分戒意,相处下来总不是个滋味,几次后母亲也就死了这条心,静静的过着日子。倪一天一天的长大,母亲对青春美丽的怀念也就越来越少,逝去的无奈不愿想起,反而提炼成一种对孤独的恐惧。作为爷爷身边的女儿,母亲深知老来无伴,凄凉的状况,因此一点施舍的亲近都会让母亲雀跃。

  

  守大门的女人有着从世事里磨练出来的小聪明,作为母亲的朋友,她仿佛具备了同样的风韵和气质,同样不再属于市侩的阶层。对于母亲的孤单她又有得天独厚的自豪感,她把买的每一件衣服都拿到母亲面前炫耀,炫耀的不是衣服,而是这都是她男人给她买的。母亲嘴角带着苦涩的敷衍笑容让倪莫名的很生气,她突然从椅子上坐起来,那双可以表达任何情绪的眼睛转向了窗外,冷冷的丢下一句话:“我们家不是旧货市场,破烂就不用显摆了。”说完不顾一脸涨得通红的女人和尴尬的母亲,摔门而出。

  为了这件事,母女俩冷战了好几天,倪终于决定要搬出去,在她四处寻找房子的时候,守大门的女人在偷笑,出于本能她一开始就憎恨着那个女孩,并小心戒备。倪射过来的目光带着嘲讽,那种彻底蔑视的态度直接的扯掉了她精心装扮的外表,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卑微的本质。可女人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她用爽直带着粗俗的笑掩盖一切并亲近着倪的母亲。在听说倪要搬走以后,她的跋扈和忿怨终于开始表达。她买了一个豪华的抽油烟机,把管子正对着相隔不到一米的倪家的厨房,每天若无其事的做着油煎鱼辣子鸡,看着油烟一股股的涌进倪家的厨房客厅,她有一种淋漓的快感。

  终于母亲忍受不住敲开了守大门的女人家的门,女人的冷漠和蛮不讲理让母亲极为吃惊,她想不到平时说笑的朋友可以翻脸无情,一次次的商量显然没有任何作用,母亲忍着气回到家一声不吭。倪从屋里探出头看了看,提出一台风扇放在厨房里就开始做饭。这种挑衅的行为把女人激怒了,她带着她的男人敲开了倪家的门,气势汹汹的问罪来。倪靠着门框看着母亲无力的争吵或者说是解释,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变冷变硬,变至无动于衷除了厌烦。女人指着母亲骂着:“你跩什么跩,你的男人都不要你了,你...”“是我妈不要他了,”倪把母亲拉到身后,说:“做人靠自己就是最跩。我现在跟你说,你的抽油烟管要是不改道,我会告上法庭,别以为没人收拾得了你。”也许是倪的强硬,也许是对法院这个还陌生的词的恐惧,女人带着她的男人灰溜溜的回去了。母亲也转身做着晚饭,一直没有说话,倪知道女人的那句话狠狠的打在了母亲的痛处,任她再说什么都没有用。除了对那个女人无计可施的痛恨,倪的心里闪过一丝怜惜的心痛,这心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告诉自己母亲的软弱是讨厌的。

  无言一直持续到晚饭后,母亲起身收拾桌子,想了很久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你真的要搬出去吗?”

  “是的,但我会经常回来。”倪望着窗外的夜幕,就象看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3>

  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一间曾经属于倪的房间,很简陋的样子。深蓝色的水洗布窗帘,一张木床,旁边是二手市场买来的书桌,结着油腻的痕迹,偶而会放上一束晚香玉。书架上摆满了书,零乱得没有规律。老的CD机放着王菲的思念。倪就在厨房里专注的下了一碗面,放上葱白,端到窗前。和两年前一样的房子,她终于又租了下来,安置一样的摆设,只是没有相同的人在清晨为她做好一碗面。窗边电灯的挂线赃旧有点看不出来红白的花纹,但依旧低垂着,拉长了影子。碗里的热气满满的升起,挡住了倪的眼睛,就着碗,她开始无声的哭泣,一滴滴的泪滑下,两年后当她完全拥有自己的时候,她却失去了再不回头的岁月。

  “别以为我们在街上这么碰见是件偶然的事,如果把视线放到遥远的天上,从上帝的眼里来看,这是一种必然。”他是这么说的,坐在窗前陪她等生日里的第一丝阳光。两个人就着黑夜有一句无一句的说着话,屋子里弥漫着生活的味道,倪认为这样就是幸福了,黑暗凝固住时间,凝固住两个雕像般的人,凝固住天长地久的一辈子。

  “我想去西藏,陪我一起去?”当温柔的晨光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倪出神的看着,就想自己的手指从线条侧轻轻划下,几乎没听见他的邀请,或者说是要求。

  “跟我一起去。”倪的心一惊,无端的想起独自在家过了一夜的母亲,她会不会害怕。自从那个叫父亲的男人带走了家里的财物把一切过失扔给了母亲,母亲就惶恐的不知道怎样面对生活。倪默默的把母亲与女儿的身份调换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活,活得出人头地,活得让人嫉妒。私底下她把心里能够柔软的部分都让给了母亲。

  “你不跟我去吗?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他有些急躁了,“你如果不去,她会去的,她一直都要去。”他口中的那个“她”让倪回过神来,抬起头注释他的眼睛。“她?”

  “是的。”他转开了头,“我是想和你一起的。”倪知道那个“她”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朋友,倪也知道说“不”意味着什么。倪苦笑了一下,她几乎没有考虑,站起身来说:“我要照顾我妈,我走不了的。”

  “那我呢?”他抓住了倪的双臂,似乎怕一松手,就什么都失去了。

  “对不起。”倪转身向门走去,不快,但没有回头。一直到把门狠狠的关在身后,她开始疯狂的飞奔,就好象身后有躲避不了的牵扯,逼得她要逃回那个和母亲共同建立的小屋。

  母亲刚起来,在桌旁喝着牛奶,看见天倪走进门,微微怔了一下,“回来了?”女儿近来的变化她是看在眼里的,作为母亲,女儿有喜欢的人应该高兴,可她却总觉着一股心酸,觉着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一个可以倚靠的人都走了,她希望女儿一直留在身边,至少不要太早离开,暗暗的她责怪着自己的自私。看见倪大清早的回来,母亲有点惊讶,心里微微的了解发生了什么,压抑住心里的高兴,带着一点歉意问到:“吃过早饭了吗?我给你做。”

  倪对母亲点头,虚弱的笑了一下,走进自己的屋里,关上门。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她把整个身体卷曲成一团,在这个身体的里面有一部分被永远的掏空了,而在这一瞬间她决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将把自己沉入一个深潭,一个保持宁静的不再有波澜的潭。

  半年前天倪收到了那封信,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片很蓝的天空,蓝得深不见底。天倪曾笑言,西藏的天空一定是眼泪的颜色,因为一样的纯净。“你哭吗?”他忧郁的问,倪迟疑着摇摇头。他叹了一口气,把倪拦入怀里说:“不管怎么样,我以后都不会让你哭。”

  天倪拿着这张照片,突然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奇怪,一点理由都没有。一滴泪水也无缘无故的落了下来,滴在照片上,化开了那几个熟悉的字:“我结婚了。”

  某一天,就象约好的,天倪又走进了那个房间,两年了,没什么变化。自从他走后陆续住过几个人,但都不长,这时房子还空着。房东还认得倪,见了面还叙叙旧,问起他来,天倪笑笑说不知道。房东感叹不已,说他们是自己看见的最好的一对,只是世事难料。天倪听了也只是笑,附和着说人都是各走各的路吧。无端的说起再租房的事,房东一口答应,当下就把钥匙交给天倪。倪把钥匙放进手心里捏着,滚烫的一直烧到额头。在房间里一个人哭哭笑笑,昏昏沉沉的又想起了西藏。

  <4>

  收到信后,天倪给母亲留了一个短短的口信,就坐上了西藏的飞机,她急切的想把一些失去的找回来,至少在不同的时空她能够感受他同样感受的东西。

  这个离上帝最近的地方,跟她印象中的差不多,在两年里她读了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游记,传说。她知道布达拉宫有多少级台阶,台阶前面右手边有一间酒吧叫伊客,卖味道很奇怪的啤酒。在迷宫般的藏式民居里有一间土碉旅馆,那里面的大花棉被很干净,散发着一种清爽的奶香。

  这里就象她的故乡,在很早以前,或许在梦里,她在这里居住生活,并且自由自在。天倪面对着布达拉宫,闭上了眼想象着。那一个个小格子般的窗户里,含蓄的传出模糊的颂吟声,一如探寻的目光,只是匆匆的关怀,就融在无言语的静心守候中。这样的静默对于天倪来说就好象一汪清水,将她心里最坚硬的部分慢慢的包围了起来,并用相同的固执将其融化。或是老人的手,或是孩子的脸,都粗糙得直接,没有掩饰的必要。天倪从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需要寻找的缘由,仿佛天生便该如此,此生就应如此。天倪依旧不理解执着与顺应之间的牵连,不过她的兴奋让她象个孩子一样在布达拉宫前的台阶上跑上跑下。

  那是一条有着五彩花边的百折裙摆,飞扬在赤着的双脚上。阳光灵动的流走在天倪的发丝,眉眼间,甚至渗进了她的骨头里,让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张扬和自如。她把身体直直的挂在倾斜的踏步上,眯着眼睛看着火热的太阳,等它把身体里郁积的水份都蒸发掉。哭不出来的泪,这么多的日子都结成了一个渊。在他最喜欢的地方,通通的还给他。天倪闭上了眼,觉得眼角湿湿的,有液体在阳光的激荡下要倾泻而出,她握住了手,拼命的握住那突然泛滥的委屈。

  “你想哭吗?”一个声音,应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太好听,就象鼻子里带着气。“我看你是想哭。”天倪睁开眼,正看见一双布着红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我们好象见过?”眼睛的主人上下打量着倪。

  被人用眼睛扫描是一件极尴尬的事,天倪已经习惯跟人保持距离,她缩起了身子,用惯有的冰冷的腔调说:“我想没有。”

  男人耸耸肩,长躺在阶梯上,浓密的须发变成了一团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只有声音无阻隔的传进了天倪的耳中:“不认识也没关系,来到布达拉宫的人都是天的孩子。孩子是可以任性的,因为他们顺乎天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大哭,没有任何原因,好象哭就是在洗礼...”

  后面的话天倪没有听见,她悄悄的收起了裙摆离开了阳光的视线。

  在市集间穿梭,天倪想要找一些东西。彩色的石珠链,刻着凹纹的鼻烟壶,这些都不是倪想要的。她记的说过,要他带一块西藏民屋角落的石头,暗红色的,有着干裂的外形。走过这么多的民屋,却不知道哪一间是他住步停留过的。不知不觉走到太阳落下,黑夜如约来临,就象垂幕拉起,伊客酒吧如同魔法里的城堡,只在她心念稍一触及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眼前。

  天倪没有一丝犹豫,推门走了进去,迎面扑来,带着奶骚味的酒气,让她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兴奋起来。她知道他肯定来过,这里尚遗留着他的味道,天倪可以肯定,在门的右手边第三张桌边喝过酒,喝的是最烈最辣口的酒,倪一口吞下,冰冷的辣气割着喉管流过,呛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昂起头畅快的笑了起来,并挥舞着裙摆旋转着。周围的男人们大声的叫着好,这个女人旋转出来的淋漓尽致的美丽让他们目眩神迷,酒是狂放的催化剂,他们拍着掌应和,杯盏交错,并毫不掩饰他们的爱慕。

  “你醉了。”一只强有力的手扶住了天倪的腰,醉眼惺松的倪抬起头看见一双眼睛布着血丝。“我们认识?”倪胡乱的笑着,“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是大胡子。”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脸庞,忽然有一种难忍的心酸涌上喉头。天倪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里,沉默着,就让泪水和情绪在喧嚣的掩盖下安静的宣泄。

  “我想你醉了?”那只手温柔的拍着天倪的后背。倪挣脱了怀抱,拖起来他的手,问到:“要不要跟我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又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天倪轻轻的转了一个身,天还没亮,身边的人睡得很沉,依恋的靠着她,居然象个孩子。倪悄悄的坐起来,用被单裹住赤裸的身体,推开门走了出去。一层逼人的寒冷刺入了倪的皮肤,她不由的打了个抖,大口了吸入冷气,有几滴飞雨落在了脸上。她举起手擦去水迹,背单滑落到地上,露出不着一物的身体,隐藏在重叠的黑暗中。在西藏的夜晚,巴掌大的小窗都闭上了眼,人心都在睡梦里守护自己。天光下,天倪第一次仔细的打量着自己,很惊讶。暗淡的夜光下,白皙的皮肤有着极鬼魅的吸引力,风和雨裹着身体的每一处感觉,水乳交融处揉捏出的一尊雕像。倪缓慢的抚摸自己,抚摸一个一直存在着的个体,血液在流动,肌肤在呼吸,每一寸的身体都是活着的。她抱住了双膝,把脸贴上去,一如出生的状态,脑子里异常的清晰。在很久以前,爷爷叫着她的名字:天倪。天倪,她几乎忘记了,什么是天倪。

  天微露了白,一丝一丝的镀上了她的脸,她的身体。梦呓般的清吟洒落在每一处民屋的角落,沾尘,落灰,与这个最宁静的地方一同晨钟暮鼓。“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胡寓诸无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5>

  从西藏回来,天倪便独自生活在那间小屋里,偶而回去看看母亲,也看看爷爷。入了冬,爷爷的身体不如以前,天冷起来更是难过。每次去,天倪都要带点去寒的汤,静静的盛出来放在摇椅边的木几上。爷孙俩没什么话,老人心里掂着的是其它几个生活没有着落的孙子,而不是独立的天倪。这一点,倪心里不了然,但也习惯了被忽视。

  最近倪带来的汤,爷爷很是爱喝,说是手艺突然变好了。倪暗暗的笑,这汤是房东的儿子做的。前一阵天倪发着高烧,谁也没说,就怕母亲担心罗唆,一个人躺在小屋子里。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一会醒来哆唆着喝碗水,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不知几天,睁开眼来,看见一个男人靠在床前睡着了。倪抬手,觉的额头凉凉的放着一块湿毛巾。“诶,”她推了推床前的人,“你是谁?”

  “你醒了?”床前的人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很干净清爽的一张脸。他拿下毛巾,碰了碰倪的额头,满意的说:“很好,你的烧退了。”天倪往被子里缩了缩,依旧不解的问:“你是谁?”

  “我?我们见过的,应该说我见过你。叫我青。”青麻利的换着毛巾,不由分说的又放在倪的额头上,继续说:“两年前你和你的男朋友来看房子,而我是房东的儿子,你没什么变化。”青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倪,“还是很冷淡的骄傲。”

  倪恍惚记得房东有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儿子,只是她当时的眼里看不见其它东西。天倪撑起身子坐起来,全身传来一阵酸痛,她揉着手臂笑到:“你那个时候就暗恋我吗?”话一出口,倪就责怪自己,怎么开这么没生没熟的玩笑。

  青好象没听到,走进厨房又探出头问:“饿了吧?吃面?就只有面,你没的选择。”不一会一碗煎蛋面就端了上来。天倪有些无缘无故的赌气,挑剔的挑着碗里的葱:“我只吃葱白,不放葱青的。他给我做面就从来不放葱青。”倪一下子怔住了。两年了,从来没有在人面前再提起他,是不是真的放下,还是又从心底翻了出来。

  “那...”青的样子很为难,手足无措的。天倪抱起碗大口的吃了起来,挤出一丝笑容:“很好吃。谢谢。”

  青是一个很会讨人开心的男孩,他缠着天倪去看了天倪的母亲后,就去得比天倪还勤。听着青亲热的叫着“干妈”,母亲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一下便多了几分亲近。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孩,有着青瓷一样的细腻和安然。他对天倪的那点心思被母亲微笑的看在眼里,时不时的也暗示着鼓励几句。只天倪,她的女儿,这下却看不懂了。不知道是把青悄然的好就没放在眼里,还是对谁都没了意思,天倪就不冷不热的保持着距离。母亲对倪一直有歉意,几次想挑明了说促成这事,都被倪挡了回来,心里急的,刚入冬就多了几根白发。

  这年的冬,天冷得特别厉害,老人的身体不容易适应,爷爷住进了医院。家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天倪去过医院,又回家陪母亲吃饭,天气的阴沉不如心里的压力,隐隐的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青也来,几句话逗的母亲笑逐颜开。天倪望着窗外铁青的天空,心上象压了一块铅块,闷得很不舒服,刚举起碗就觉得一阵恶心,冲到卫生间呕了几口酸水,就什么也没有。倪抬起头,看见母亲紧张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了?”

  天倪不答话,用水冲冲脸,走了出去。看倪的样,母亲猜出了七八分,“你有了?”

  “对啊。”

  看着女儿无所谓的样子,母亲一阵气苦,怎么说也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这么大了也希望好好的有个家庭。女怕嫁错郎,母亲对自己的婚姻痛心疾首,就怕说不清的牵扯遗传也让女儿走了她的老路,“谁的?是谁的?”母亲失态的样子让青吓了一跳。

  “我的。”倪昂起了头,在她感到委屈和愤怒的时候,她会象一只好斗的公鸡把头高高扬起,“我自己的。”

  一只碗碎在地上,打破了屋里的沉寂。母亲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表达失望,她抱歉的看着青,喃喃的说着对不起,试图为女儿挽回什么。这一声“对不起”很深的把天倪刺伤了,她惊讶的看着母亲,激动的说:“为什么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对自己负责,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永远只会畏畏喏喏,从来不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你如果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可以当作不认识我。”

  “住嘴。”青挡在了天倪和母亲之间,也挡住了母亲掩面而泣的哭声,“够了吧,这样指责你的母亲,毕竟她是你的母亲。你只知道你自己,你把所有自己以外的东西都清楚的撇开,可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你一个人在付出。”

  天倪咬着唇,她很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说出口,沉默了一会,她丢下一句:“我的孩子,我会把他生下来。”摔门而出。街上的人来往着,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谁的苦处,全当一切没发生。青没有追上来,天倪有点失落,但很快她抬起了头独自向前走去。

  <6>

  从那天后天倪没跟母亲联系,青也象从空气中消失般没在天倪的面前出现。天倪每天去看爷爷,老人喝汤,咋吧着嘴说味道又变差了。倪笑笑,坐下握住了爷爷的手问:“爷爷你和奶奶以前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爷爷空洞的眼睛仿佛能卡到几十年前“很好的样,怎么说呢?不是没拌过嘴,日子平常的过。”

  “只是平常?”天倪问,她不相信,在她的心里爷爷和奶奶是理想中的神仙眷侣,同过患难,应该是生死相随的。不是一句平常的日子就能概述。

  “是的,很平常。”爷爷困难的露出微笑;脸上插的乱七八糟的管子让他感到很无奈,但他的兴致似乎很高:“就是因为平常,才会记得很详细。每天重复同样的生活,很多东西都不用说,因为都懂的。”

  “是吗?这样的爱情,好传统。”天倪难得的露出调皮的神色。

  “别说爱情,这可不是爱情,这是家庭。”爷爷变得很伤感,“可惜你奶奶去世后,我们家一直不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不完整,但也是家吧。”倪靠在爷爷的手上,很冷,但能感受到血脉的流动。她发现自己能那么要强的生活着,因为心底是知道再怎么难身后还有一方遮雨的棚,不至于孤独无措。

  爷爷睡着了,倪放下了他的手,回过身。母亲站在门口,已是满脸泪痕,正掩饰的用手擦拭。倪笑了起来抱住母亲。母亲嗔怪的说:“都是有身孕的人了,还到处乱跑。”

  “没有关系。”天倪一直笑着,可能很多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够烟消云散,但至少可以说没关系。

  爷爷的去世是在意料之中的。那几日他很爱怀旧,跟天倪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天倪回到家闭上眼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的浮现着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想象让她感动,一直到深夜。

  电话响了,是医院的,没说什么,就让她去一趟。天倪起身迅速的整理好自己,这么晚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奇怪的是心里一点恐慌的情绪都没有。

  走到医院,天已经蒙蒙亮了,灰色的雾气绕在发端,仿佛轻轻一晃就会凝成一颗水滴落下来。每天见面的护士看见倪微微的点了一下头,刚张嘴就被倪打断了话头。天倪淡淡的问:“他去世了?他在哪?”

  “是的。不过他过去的很顺,一点苦都没受,是在睡梦中停止呼吸的。”护士一边说一边在前带路,把倪带到医院一角的太平间。天倪冷冷的看了一眼门坊上腥红的太平两个字,别过脸去对护士说:“谢谢,我可以单独呆一会吗?”

  倪推门进去,一张蒙着白布的床就停在门口,惨白的灯光洒进来,显得尤为纯净。天倪掀开了白布,爷爷就睡在下面,很沉很沉的睡着,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天倪不敢转身,怕一移开视线,爷爷就会叫她:“倪,倪。过来。你的性子太强,最象你奶奶。以后软一点,会吃很多亏的。”

  “可惜我找不着象爷爷这么好的男人。爷爷是天底下最了解承诺的人。”倪笑着自言自语,嘴角有很苦涩的液体。站了不知多久,天倪累了,一下坐到地上,嘴里就细碎的念着:“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啊,你老也就是睡着了。睡得更安静了。比平时也就少了那一口气了吧,不就是一口气了吗。可你不会再叫我了,就一声,叫叫看呐。再跟人显摆一下你的孙女多能干。不能再叫我了...”倪忍不住哭嚎了起来,瘫在地上,象个孩子样的大声哭了起来。在没有一丝人气的太平房间里,天倪用着全身的劲大哭,她感到全身的力气都随着哭声泻出,并越来越遥远。

  

  “别哭了。走吧。”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天倪,把她放到走廊上的椅子上,“你等我,我去办手续。”青小心的拨开倪的乱发;担心的问:“你还好吧?”

  晕了很久,倪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她僵直的点点头;“你怎么来了?”

  “我出差了,刚到家就看见你妈留的信。她怕你一个人处理不了,我就来了。”青轻言细语的怕吓着了倪,就象呵护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天倪定了会神,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你出差还没休息,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倪,”青叫住了走向走廊尽头的天倪:“我想跟你说,有很多事,我也可以做。”

  “不用了。谢谢。”倪懒懒说道。

  “在西藏,”青没有理会倪的反应;继续说:“半年前在西藏,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其实很早我就认识她了。我很开心和她过了一夜,当我以为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早上我睁开眼她就不在了。还好,我又遇见了她,我告诉自己不会再放手,而且她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倪,她是你吗?”

  看着倪僵直的背影,青觉的他的头就快要裂开了,从来没有那么难以表诉的事,即便是吐出了心,也不知道能不能证实他认为是真实的事。

  倪缓缓的转过了身;用青从来没见过的温柔的笑眼看着他,说:“青,你是个好人,很优秀的人。只是很可惜,你认错人了,那个人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去过西藏。”

  <7>

  天倪躺在手术台上,没有冰冷的感觉,只有不尽的麻木。头顶上的灯变得恍恍惚惚,白色的人影交错也渐渐模糊了。就象一口深潭,漂浮在其中,突然手上的线断了,就一直下沉下沉,却没有底。天倪迷惑着自己在哪里,她似乎看见自己和母亲开心的买着婴儿车,布置婴儿房。母亲很兴奋,絮絮叨叨的说着倪幼年时候的事。还有青,一直在旁边淡淡的笑着,转过身去,居然很幸福的擦着眼角。

  是的,倪对自己说,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为什么他还不出来呢?

  天倪着急了,她想喊,可听不到一点声音,想举起手,可仿佛身体不属于她自己的。她努力的挣脱,远远的看见爷爷伸着双臂微笑着看着她。“爷爷”她呼喊着,突然全身一轻,从没有过的轻松让她飘飘然了。回过头看见另一个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紧闭着双眼,灯光下嘴角的刻痕深深的印着疲倦和软弱。倪爱怜的看着自己,要睡去了吗?永远的不醒来,就可以卸下所有的责任,挣脱掉做人的束缚。

  医生在慌乱的忙碌着,倪觉得很可笑,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象一片云,一口气飘在上空,为什么要紧张。那个穿白大褂捂着脸的对身边的人说:“去对病人家属说。病人血崩,已经陷入深度昏迷。需要剖腹,否则大人孩子都保不了。”是在说自己吗?天倪望向手术室外,母亲在焦虑的等待。她老了很多啊,承受过的也太多,还能承受些什么呢。还好青在,青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依然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安慰着母亲,一直守护在身边。

  真的要飘走了吗?倪空荡荡的身体里再感觉不到任何痛触,却有一种莫名的舍不得。

  “舍不得吗?舍不得什么?”爷爷在身后问。

  “不知道。”天倪低头羞涩的笑了,“或许是孩子吧,我都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十年后是什么样,二十年后...或许是其它的。”

  “回去吧。顺应生活,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是你的生活。”爷爷扶住了倪的腰,将她轻轻的推走。倪回过头,奶奶站在爷爷的身边,两人含蓄的笑着,有着无声的默契。

  “好了,母子平安,是个女孩。”一声婴啼,哭也陶然,平常人都因此而欢呼起来。

  “好了,”天倪闭着眼躺在床上,耳边是真实的开心的声音,微动一下,身体沉重的酸痛让她皱起了眉。无奈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吐出一句话:“真好。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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