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上)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10日 18:08 新浪论坛

    作者:绒布

  (一)

  我得说说我二哥汝南的事情。二哥是60年代大饥荒的产物,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天,母亲匆忙中生下了二哥。我至今迷惑不解,父亲在那种年景居然还有如此过剩的精力。当人们为一日三餐(或两餐)愁困不堪时,二哥的第一声啼哭无疑是一件骇世惊俗的壮举。二哥诞生了,他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在那个阴晦的早晨,二哥以桀骜不驯的姿态显示着自己的存在——他把湿漉漉的肮脏头颅袒露在空气中大声啼哭,他坚持不懈地蹬着两条细腿,他伸出粉红色的小手,毫不含糊地揪住母亲的乳房。抱歉,母亲的乳房是干瘪的,她对你的饥饿已经无能为力。依然在那个早晨,疲惫的二哥终于停止哭泣,他睡着了,与此同时他还半睁着眼睛。在此之后的无数个黑夜或者是白昼,他都是半睁着眼睛,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姿态走入梦乡。我不知道他那黯然无神的眼睛是否能窥见一些什么。在他面前,有一片苍茫茫的天空,天空下是裸露着的干燥的田野,还有一条路,同田野一起消失在天尽头。这是中国北方的乡村,属于1960年的春天,属于二哥汝南一生中梦境的背景。

  二哥睡着之后淡忘了别人的存在,但别人不能,比如说父亲,他惊诧地盯着二哥。父亲无法对二哥的怪怪诞长相无动于衷。他掌心这个轻如羽毛的婴儿非常丑陋——肤色蜡黄,软塌塌的鼻子无可奈何地歪在一边,而那个棱角突出的额头却显得异常硕大。父亲的心情变得沮丧起来,他甚至有了一种受挫的感觉。然而父亲终究没有放弃努力,在以后的时间里,他又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个个皮肤白皙,五官俊美,如今他们正在中国几个角落里安详而平庸地生活着。感谢父亲,我正是这其中的一员。当听到我的第一声啼哭时,我猜想,父亲肯定是欣喜若狂,我的存在证实了他潜在的某种期盼。我的哭声在田野上空荡漾。1972年的田野变得欣欣向荣,母亲的乳房也丰乳多汁,此时此刻,我的啼哭声边的平淡无奇。我烦躁不安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同样烦躁不安地等待着某一刻的到来。1997年。1997年我那个相貌不俗的胞弟悄无声息地走近了我——那一刻,我正躺在某个宾馆的床上,吞咽着柔香的烟雾设想着未来。其实,未来已经光临了。

  1997年的夏季,二哥如期而至,这是个铁一般的事实。当时我忿忿不平。我甚至自欺欺人地想,为什么来找我的不是大哥、三哥亦或是四哥?大哥继承了父亲笔直的鼻梁,三哥继承了父亲漂亮的眼睛,四哥则兼并了以上两项,而我的二哥汝南,继承的只有1960年枯黄的春天以及那个年头萌发的各种后遗症。

  我躺在床上。席梦思床垫在我身下微微颤动,我盯着过分花哨的墙壁,徒然产生一种时光倒置的错觉,仿佛身下有一双柔和有力的手,托着我在麦田之上漂浮。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两天前我到这座城市出差,住在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宾馆里。我看见墙上有一块半透明的痰渍,像一直独眼窥视着我。这一发现让我的错觉消失殆尽。我扫兴地翻身起来,热乎乎的空气重新包围住我。我站在镜子前耐心打量着自己——身材匀称,衣着得体,面带持久的微笑,是个地地道道的体面人。从在我顾影自怜之时,二哥汝南已经到达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他轻而易举地从检票口混了出去(他当然没买火车票),然后站在火车站门口茫然四顾。那时正下者毛毛细雨,街景和行人都变得影影绰绰。二哥买了一张地图,很快就混迹于行人之中。我们这座城市相当美丽,街道两旁是成排的法国梧桐树,树下面种满了红花绿草。空旷的中心广场上伫立着我们城市的象征——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少女,准确地说,是裸女。在银色月光下,少女神情暧昧地注视着每一个行人。这不是一件完美的作品,夜深人静时经常有一些失眠者跑到广场上,以嫖客的眼神望着少女想入非非。两个小时后,即8点20分,二哥到达了中心广场。他无心欣赏那尊著名的雕像,膀胱里的一泡尿让他焦急万分。他如困兽一般转了几圈,最后走道雕像背后。在夜幕的掩护下,二哥果断得掏出家伙,冲者雕像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这泡尿对二哥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在踏上这座城市的最初时刻,他干了一件他最相干的事情,而且干得肆无忌惮。此时这座城市正处于半睡眠状态,没有人注意这一细节,也没有人知道来自1960年的饥饿者已经踌躇满志地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他非同凡响。他使这座城市蒙羞的同时,还顺便馈赠给他一件特殊的礼物,一炮热气腾腾的尿。我听说这件事之后不禁大怒,我骂他是一头骡子。既然是骡子,你就别指望他能变成一头驴或一匹马。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在我们这些涂满香水、嚼着口香糖的绅士小姐的眼中,这一绝对是件惊心动魄的壮举,就宛如1960年他那怒气冲冲的啼哭声。

  在撒完他那泡伟大的尿以后,二哥走向那栋居民楼。我的妻子正坐在客厅打毛衣,毛衣的主人是若干年以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和女儿。我美丽的妻子是一个慵懒的人,而且不幸过早的得了健忘症,她认为回忆是一件令人疲倦的事情,可她却会郑重其事地计划未来,23岁谈恋爱,25岁结婚,一切做得有条不紊。此时她突然从纷杂的毛线中窥到一些灵感,她莫名其妙地相信一年以后这里会出现一所医院、一个托儿所,以及一个物品丰富的小型菜市场,到那时候-----一个绝对应该严肃对待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她坚持这么认为)就应该光明正大地诞生了。他父亲是个挤进城市的可疑分子,他母亲是位戴着隐形眼镜的标准知识女性,而他自己的一切足以令双亲自豪------一个不容置疑的城市人,二十世纪末诞生的民族精品。他远离了令祖先心有余悸的饥饿和慌乱,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折腾出一张烫金名片,然后在他父亲暮年老朽之时,准确无误地指出他的鼠目寸光和种种恶习。二哥伸开手掌重重的拍门。在千里之外我没有听到敲门声,假如我听见了,假如我知道他是二哥,那我肯定会像莎翁笔下的麦克白一样不知所措。

  妻子隔着猫眼窥视二哥。二哥头发蓬乱,穿著一件脏得要命的白衬衫,手里领着一个巨大的帆布袋,妻子觉得他像一个流窜作案的歹徒妻子觉得他像一个流窜作案的歹徒。二哥说他是我二哥。妻子从来没见过二哥,她甚至连我有几个哥哥都搞不清楚,大概是三个,或者四个,当然,这其中必然存在着一个二哥。妻子依然不肯开门,每个人都有可能拥有一个二哥,“二哥”说明不了问题。妻子隔着木门开始了漫长的审讯。二哥结结巴巴地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关于我的消息,试图证明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二哥,其中一条是他的小弟左边屁股上长着一颗痣。妻子在门的另一侧听得一惊一咋,要命的是她连我臀部上长痣也懒得知道。最后二哥把身份证从门缝塞了进去,上面写着他的大名:张汝南。妻子终于想了起来,她丈夫有四个哥哥,分别叫汝南汝东汝西汝北,而他的夫君、那个屁股上仿佛有痣的男人则叫张汝中。妻子打开门,冲着二哥不负责地露了一下笑脸。此时此刻,我正在摆弄一沓串荔枝。我知道妻子从来没有吃过,我准备让她惊喜一下。据说杨贵妃对荔枝情有独,为了吃上荔枝累死了不少好马。咱们不成问题,中国有飞机,可以让妻子享受一回贵妃的待遇。正当我沾沾自喜的时候,我的漫游传呼像了起来。家里的电话,真是时候。

  “你二哥把鱼缸打破了!!”妻子气急败坏地说。

  妻子的话让我措手不及。二哥来了。二哥打破了鱼缸。冥冥之中的预感终于成了现实——那个面色蜡黄的二哥终于站在我家的大理石地砖上。他费力地蹲下去,笨手笨脚地把玻璃碎片捡起来,试图重新组装。算了吧二哥,你无法做到,正如我无法把你从城市甩回农村一

  样。妻子告诉我,二哥走进家门后,首先对那台冰箱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那个面色严峻的大怪物让二哥第一次捕捉到城市的气息。以下引用妻子的叙述,“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走到冰箱前,眼里包含这只有淫棍看见少女是才会显露的贪婪神色。他以下的举动也有类似的性质。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从上到下抚摸着。最后他拉开了冷冻室的门,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他大吃一惊,慌乱中他抬手遮掩了一下,冰箱上的鱼缸就完蛋了。”顺便提一句,我妻子是个虔诚的文学青年,我相信她会一直虔诚下去直到变成一个文学老太。每逢她兴高采烈或者勃然大怒时,她都会用文绉绉的语言剖析自己或切割别人。

  我相信她的叙述。几年以后二哥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了自己的住房。当我第一次光顾那套价值40万人民币的商品房时,我看见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一台冰箱,而且摆在中间。那是一台国产货,草绿色,丑陋无比,而且还会发出沉闷的轰鸣声。但二哥终于拥有一台电器了,他会趾高气扬地拉开冰箱门,从里面端出一大碗冰开水让你慢慢品尝。这样回味起来,二哥那次卤莽的行为只是一次小小的考察,他把整座城市的代码浓缩是一个劣质国产冰箱存放在记忆里。若干年以后他翘着二郎腿惬意地欣赏着他那台冰箱的同时,也就看见了城市。我告诉妻子,16各小时候我将回到她身边。我忘记了说荔枝的事。在这短暂的16小时里,我的二哥汝南一丝不苟地做了许多事,他诚心诚意地想取悦于我。次日上午八时许,妻子上班后,二哥像特务一样潜进我的书房,手里还握着一把来自1960年的锈迹斑斑的铁锯。他发现我的写字台站不稳,他想把那四腿修理一下。于是他把那条偏长的腿锯下来一小截。问题接踵而来,其他三腿又长了一些,于是二哥接着锯那三条腿。如此反复几次,写字台终于平稳了,我的二哥得意洋洋地擦着汗,他认为他干了一件大好事,他那个在城市里混了八年的小弟肯定会欢呼雀跃或者感激涕零。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在此之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要伏坐在这个过于低矮的写字台前,由于长期佝偻着脊背,我很快就有了骨质增生的毛病。这是二哥亲手交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每当我的颈椎骨隐隐作痛时我就很想说,二哥,我将永远铭记你。

  16个小时以后,我相当迫不及待地赶回我生活的那座城市。经过雨水洗刷的城市显得异常静谧,拎着雨伞的行人在布满水洼的街道上跳跃行走。经过那尊著名的少女石像时,我看见一些前来约会的年轻男人满面愁容地站在周围,他们频繁地仰头观望天色或者低头看手表。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在等待着毫无教养的女友,而我即将要面对的则是一位可以说是暗藏杀机的二哥。我有理由这么认为,我甚至隐隐感觉二哥其实蓄谋已久,他像青蛙一样在角落里忍耐了30年准备跃出。如今他跳出来了。我突然萌发出一种恶毒的想法,我希望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有三个这样的二哥,而且还要并排坐在沙发上得意洋洋地等待他回家。在走近家门时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衬衫,我得郑重其是地去面对我唯一的二哥。我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眼前的那一幕令我恼火万分——我亲爱的二哥正人模狗样地坐在我应该坐的位置上,手里握着我的不锈钢茶杯,膝盖上搭放着我的方格手帕,同时摇头晃脑地翻看着我的影集。他看见我了。他带着半是嘲讽半是倨傲的神情站了起来,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我,并伸出瘦长的右手试图和我握一下。我弯腰去换拖鞋,巧妙地避开了那只手。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二哥,我们不必如此夸张,况且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你干瘪的臀部上猛踹一脚。

  在我换拖鞋的同时,二哥已经干完了几件事情。他飞快地接过我的皮箱,熟练地找到茶叶为我泡了一杯茶,再把我那条蓝色毛巾递给我,最后还以一种矫揉造作的绅士口吻说,累了吧,快坐下来歇歇。我心情恶劣,他在炫耀般地行使着一个男主人应该行使的权力。很明显他对我家中的一切都耳熟能详了。我抽出一支香烟,而他飞快地凑到我面前为我点烟,这一次他终于露出了马脚,他点烟的姿势滑稽可笑,最关键的是他根本不会熟练地操纵这个打火机,突然窜起的火苗几乎燎到我的鼻子(不久以后这个打火机就被他占为己有了)。他放下了打火机,脸上终于恢复了我所熟悉的奴颜婢膝的表情,他努力把五官向脸中心聚集,试图挤出一个最灿烂最友善的笑容。过去我对这种表情深恶痛绝,可这次不一样。我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一句该说的话,片刻的沉默让我尴尬万分。我没有进入状态,我神情麻木地听着他大声地吸着鼻涕。最后我告诉他我要去看看看妻子。走进卧室时我突然想起来,我居然没有叫他一声二哥。

  妻子在睡觉,她总是像猫一样把时间扔在床上。我那那串荔枝扔在床上,然后非常粗鲁地弄醒了她。我们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会儿话,我告诉她那是荔枝,是杨贵妃最喜欢吃的荔枝。我试图营造某种氛围。妻子仿佛还陷在一片混沌之中,她并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惊喜。她突然眼睛一亮,说,那颗痣,让我摸摸那颗痣。很快我就清楚了事情的原由。我感到悲喜交集,和我同床三年的妻子终于注意到我有一颗痣了,而且还表现出空前的热情。以前在卿卿我我时,她总是向我诉说她的两大心愿,一是希望我能写一本80万字并且能发行到100万册的书,二是有朝一日她能睡在一张用黄金铸成的双人床上。第二点让我万念俱灭。要实现她那一愿望首先我必须是一个杰出的匠人,其实我要有足够的黄金。可这次妻子关注的只是我身上的一粒小凸起而已,我很乐意。妻子把手伸进我的内裤里摸索起来,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脸颊上泛起淡淡的潮红。很快我就变得热潮澎湃,我没想到一颗痣竟会营造出如此浪漫的氛围,而这一切居然要归功于我的二哥。我的双手也加入了摸索的行列。我们马上就要直奔主题了。这时——偏偏在这时,二哥突然闯了进来。他直愣愣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尴尬和内疚的表情。我迅速拉上被子,大喝一声,出去!他并没有出去,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屙屎。我再次命令他出去,并告诉他卫生间就在客厅旁边。他突然扭捏了起来。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在马桶上屙不出来,而且他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屙了。我无计可施,我总不能让他这个大活人被屎憋死。我穿好了衣服带他到楼下的公共厕所去。显而易见,他被大肠里的这堆废物折磨得够戗,他满脸通红,他的五官也明显地易位了。一路上他不敢说话,我脸上那轻蔑的表情绝对比那泡屎厉害。我想我已经深深地刺伤了他。我们在默默无语地匆匆疾行,我们都想尽快解决自己没有解决的事情。

  事后他告诉我,他屙完以后同看厕所的老头吵了一架,原因是那老头坚持要收他两毛钱。二哥义愤填膺地说,按理说他应该给我两毛钱,我给他添了那么多肥料,你没听说过吗——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再次轻蔑地笑起来。我说,这里是城市,城市。从此以后,二哥拒绝上那个厕所,理由是他认为那两毛钱交得冤枉。最后,每天我只好掏两毛钱请他去方一次,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坐在餐桌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每次他都捏着两毛钱兴高采烈地去方便了。然而,不久我就发现了真相。我们这幢楼前有两排茂盛的灌木丛,属于居委会的绿化小区的政绩之一。有一次经过那里时,我闻到那里弥散着一股恶臭。起初我怀疑有人把死猫扔到那在里面,后来我走了进去,我看见地上有一堆余热未散的大便。大便软硬适中,色泽鲜艳,充分说明它的主人有一副相当健康的肠胃。我相信这是二哥的杰作,次日的一次跟踪证实了我的猜想——他每天轻而易举地赚了我两毛钱,顺便养肥了这些灌木。我没有揭露他。我相信他有足够的精力和我辩论,最后让我相信他的大便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是多么重要,而他拿这两毛钱又是多么理所当然。

  然而大便事件并没有结束,几年之后他以一个阔佬的姿态闯入我家,大声宣布他要借用我的马桶。他昂首阔步地走入卫生间,根本不在乎我充满敌意的表情。他煞有介事地坐在马桶上开始用力,我听见里面传出稀里哗啦的声响,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迅速飘溢出来。我相信这是一次阴谋,而为了完成这次阴谋他至少囤积了三天的货色。大概15分钟以后他幸灾乐祸地走了出来,在此之前他还洗净了双手,并把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那种恶臭几乎让我昏厥,我冲了进去,我惊喜地发现他居然忘记冲水了!我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指责他说,你忘记冲水,不冲水是没有修养的很不文明的行为。他毫不含糊地反击了我。他振振有辞地说,我的那个马桶和你家的不一样,我家的有个按钮,按一下就解决了。而你家的没有按钮。我沮丧万分。他依然不肯罢休,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的马桶是日本进口的,方便完之后还会有温水从下面喷出来冲洗屁股。我感到匪夷所思。精明的日本人似乎也犯了一个错误,你总不能让屁股一直湿漉漉的,你照样得像祖先一样把它擦干净,不然的话你需要时刻携带着电吹风准备烘干。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地老天荒式的悲凉——我九泉之下的老父老母,你们的次子张汝南终于学会坐马桶了。想想吧,在那个你们前所未闻的马桶之上,那个诞生于1960年的肛门显得多么高贵!在那顺畅而欢乐的排泄声中,我们这座城市所有的马桶又是多么的黯然失色!

  (二)

  我忘了提及一点,二哥汝南是个瘸子,其实这与他那个怪诞的头颅相比实在是无足轻重。当他匆匆疾行时,他的左腿总是很不争气地拖在后面,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张开双臂奋力摆动,看上去他就像一只跃跃欲飞的鸭子。我提及此事有些不怀好意,我想让别人相信二哥的确是个应该被扫地出门的废物。但二哥却不这么认为,他把那条坏腿当成了一枚爵士勋章然后拖着它招摇过市。

  那条腿是十二岁的少年汝南一次英勇行为的小小的产物,那应该是1972年,我们的祖国万里江山一片红,而我的家乡去却意外地发生了饥荒。我们的父老乡亲们都觉得大祸临头,其实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可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遥远的1960年。二哥却显得泰然自若,虽然在1960年他也饱受了母亲奶水不足之苦(现在他仍胸部扁平宛如少年),但他有把握度过那个漫长的冬天。饥荒到来之前,他突然捕捉到冥冥中的一丝不祥的气息。他从容不迫。在1772年的夏季的夜晚,我的二哥忙个不停,他简直就像一只兴奋的田鼠,目光炯炯地在田野里搜索着食物,其中包括尚未成熟的小麦,黄瓜,茄子,以及乒乓球大小的桃子。后来他又扩大了范围,我们的邻居经常发现他们的一些东西会不翼而飞。二哥用偷来的塑料布把这些食物包成若干份,然后卖在不为人知的地层之中。在以后的日子里,二哥悠闲地在梦中散步,欣然等待那场饥荒的到来。我们全家人都一无所知,当我们被饥饿搞得焦灼不安时,二哥却兴高采烈地溜到荒野上。他用木棍掘开坚硬的地层,就像那个著名的阿里巴巴发现珍宝一样兴奋,然后取出一块食物开始咀嚼。后来他认为有必要再补充一些食物,在一次寻觅中,他惊喜地发现邻居家的柿子树上居然挂着一个青色的小柿子。那个柿子因为长在一个鸟巢后面而躲过了无数次的厄运,当然那是个空荡荡的鸟巢。二哥欣喜若狂,他飞快地爬上树上把柿子摘了下来。下来的时候他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他想都没想就把柿子塞到嘴里。袭击者是柿子树的主人的儿子,叫做板凳或者木凳,因为他长着一个四方形的脑袋。板凳或者木凳毫不含糊地把二哥打翻在地,然后骑在二哥的身上抽他的耳光。二哥基本上没有反抗,他急于把那颗又苦又涩的柿子吞下去。板凳或者木凳很快就发现了二哥的阴谋,他伸出一只手掐住了二哥的脖子,而后者则像一个溺水的人徒劳地伸长着脖子,但柿子的碎片总是卡在他的喉咙里。二哥勃然大怒,他顺手从旁边摸起半块砖头拍在板凳或者木凳那个别致的脑袋上。受伤者的惨叫声肯定是异常凄厉,他的粗壮的母亲很快就出现在二哥面前,她手里还操着一把铁锨。二哥还在匆忙吞咽着,他一边后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别过来。老板凳或者老木凳不依不饶,她扬起那把巨大的铁锨,像拍苍蝇一样左右瞄准。最后二哥退到了一口枯井边,他把一条腿搭在井沿上,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可要跳下去了。二哥真的跳井了。他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落了下去,结果却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把别人都吓了一跳。片刻之后,二哥哭泣着说,我叫你不要过来的,我叫你别过来的。老板凳或老木凳再次咬牙切齿地冲过去,把那块沾着血迹的砖头砸进井里。那块砖头并没有砸中二哥,但他的一条腿却摔坏了。在以后的若干年里,二哥屡次向别人炫耀那段经历,还卷起裤腿让人欣赏那个变了形的膝盖。在别人啧啧称奇时,他还洋洋自得地拍着胸脯吹嘘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跳就跳。我把这段故事讲给了妻子听。妻子表情凝重地说,他是个危险人物。

  他真丑陋!妻子最后说。

  我可以蔑视二哥畸形的膝盖甚至他的一生,但他旺盛的食欲却令我震惊。妻子在日记中生动地描述了二哥就餐前的神态:“当面对那些朴实无华的菜肴时,他(二哥)表现出不可理喻的亢奋,他蹲在椅子上激动地搓着双手,就像最后的晚餐中的犹大一样,眼中流露出万分不安而邪恶的卑微神色。”妻子说的没错,的确是不可理喻——灾难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我家。二哥开始用餐了,他伸出筷子奋力扫荡桌上的菜肴——先是肥肉,然后是瘦肉菜叶菜茎以及焦黄的葱末,最后是他碗里的米饭。他吞咽的速度十分惊人,我看见他的喉结轻盈地翻动着,他的咀嚼声震耳欲聋并洋溢着十足的快感。我试图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他的无礼行为,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一做法相当愚蠢——他根本就无动于衷,在我沉默的注视下,他将所有的菜肴都扫荡一空,或许在他看来,我这种厌恶的表情充其量只是一种稍带辣味的佐料而已,非常欢迎。到了后来,二哥(这个饿鬼)更加肆无忌惮,他学会了新招,他把大块大块的菜夹到碗里囤积起来,然后对着盘底的那层油水虎视耽耽,我想,或许下一步他正准备把他亲爱的小弟捏碎然后放在油水中搅拌一下,再一口吞下。我和妻子不再沉默了,在以后的时光中——在那段被人视为最温馨的一刻,我,妻子以及二哥默不做声地围坐在餐桌旁,我们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就像三只麻木不仁的啮赤类动物。很快,我的胃及十二指肠就有了反应,它们溃疡了。每到夜晚来临时它们就火辣辣地疼痛起来,让我无法安然入睡。而且我只有这么一个胃,是的,我也只有一截可怜的十二指肠。只是二哥送给我的另一样礼物,他让我卷入一场力量悬殊的战争中,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那截十二指肠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微不足道。

  就在那个餐桌前,二哥表现得不同凡响,当我噎得满头大汗双眼暴突时,他已经把所有的食物包括桌面上的残渣全部塞进他的破皮囊里,最后他还从容不迫地指着空盘子评头论足,说了一番“这个菜好吃”或“那个菜更好吃”的奉承之言。面对着谈笑风声的二哥我简直是无地自容,我是个自不量力的家伙,他虽然两鳃干瘪但门牙硕大,他虽然身材孱弱但小腹丰满。没错,我无法打败一个来自1960年的饥饿者。在此,我乐于说出二哥另一个丑闻。在20年前的某一天,我骨瘦如柴的二哥突然失踪了,这让我们全家人不大不小的骚动了一次。一天后,二哥从我家的面缸里钻了出来,他吃光了我家最后一点奢侈品(足有5斤面粉),然后惬意地在里面睡了一觉。出来后他试图逃跑,全家人齐心协力把他捉住。暴跳如雷的父亲狠狠地把他教训了一顿,直打得他大便失禁。我很崇拜我的父亲,尤其崇拜他的那双手,在我的印象里那双手可以抽打任何人的屁股。可惜二哥当时屙下的是金灿灿的稀屎而不是面粉。我的双手没有父亲的有力,但是我依然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我把铁勺塞进二哥嘴里,然后把他按在油渍渍的餐桌上大力的抽打他,等待他摇尾乞怜。

  妻子显然要比我心慈手软,她批评我说,你怎么会去苛求一个来自1960年的人呢?他对食物的渴望是多么令人心碎啊!我了解妻子的心态,二哥的夸奖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在此之后,妻子经常为二哥额外做一大盘油腻腻的红烧猪头肉。那红通通的食物上耸立着粗毛令人作呕,但二哥还是欣喜若狂,他奋力扫荡着猪头肉并稍微冷淡了其它菜肴。感谢妻子,她让我暂时摆脱了提心吊胆的进食经历,而这一策略颇像是蒋介石提倡的曲线救国。

  (三)

  父亲生前曾经屡次说过,这年头,饿死的都是懒汉。其实父亲想告诉我们,他安然无恙地度过若干个年头并一口气生下五个小崽子,这说明他是一个非常勤劳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我崇拜自己的父亲,后来我就把这句话背熟了,并且成为一个比蚂蚁还要勤快的小人物。可今天我却心酸地发现一个事实:或许饿死的全都是懒汉,但懒汉却不一定都会被饿死。打个比方说,二哥汝南就是个十足的懒汉,可他却能悠然自得地寄生在我那十五平方米的客厅里,像家猫一样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突然想起了那只名叫哈莉的母猫。那只猫也是个懒虫,除了身材肥大以外几乎毫无优点可言,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妻子的宠物了。要命的是,在每个春天的夜晚它总是蹲在窗台上惨烈地叫个不停,同时还招来一群同样躁动不安的公猫。某一个清晨,我迅速捉住了它,把它塞进一个帆布包里。我拎着它心情愉快地在街上散步,最后我找到了一个下水道。我毫不犹豫地把它连同帆布包一同扔了下去。那是一次成功的谋杀,如今我想起来我还兴奋不已。可现在我再也兴奋不起来了,因为我要对付的不是那只母猫而是我的二哥。我不得不承认,二哥要比那只母猫狡猾多了,比如说,我曾把父亲的话复述了一次给他听,试图让他知道这座城市不欢迎懒汉。二哥却眨了眨小眼睛,一脸迷惑地说,是吗?

  最初,我对家中的一切都深感忧虑——我的电视,我的音响,我的冰箱,我的洗衣机等等,还包括冰箱里的两瓶啤酒和几根火腿肠。当然,我可以把啤酒和火腿肠藏在床下,可是我对那些电视实在是无能为力,况且,我多少也应该表现出城市人的从容与大度。由于精神

  过分紧张,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做了一个恐怖万分的梦。我梦见我的二哥一边咀嚼着火腿肠,一边蹲在我的洗衣机上大便。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我庸人自扰。若干天以后,每当我下班推开家门,就可以看见二哥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抠脚丫子。他那副恬然自得的表情足以说明,我家里的那些破电器他早就玩腻了。但危机并没有因此而消失。某一个下午,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二哥独自呆在家中,这时他或多或少感到了无聊。于是他从衣兜里翻出一小截细铁丝,轻而易举地捅开了我卧室的房门,然后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他大约在里面逗留了半个小时,主要活动是轮番试穿我的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顾影自怜。对于我而言,这仅仅是一个悲剧的开端。半个小时以后,二哥从卧室里溜了出来,他再次感到百无聊赖。他在客厅里转了几圈,终于——终于注意到小茶几上那个蓝色的电话。他紧接着联想起电视剧里的那些画面——一个娇小玲珑的美女握着话筒风情万种地轻唤了一“喂”。实在有趣。二哥突然高兴起来,他伸出食指在号码盘上乱按了一气,等了片刻,话筒里突然传出一个热情澎湃的男低音——哈喽!二哥吓了一跳,他紧张万分地捂住话筒,苦苦思索起来。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位“哈喽”到底是什么人。后来他终于明白了——电话另一端的男人可能把我当成一个名叫“哈喽”的人了。二哥觉得有必要向那个人解释清楚,我并不是那个哈喽,我只是想和你聊天而已。等二哥再端起话筒时,对方已经挂了电话。二哥备感失落,他觉得自己的信心受到一次重创。后来他看见电话旁边摆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一些电话号码,有的号码旁边还没写名字。这并不重要,因为二哥本来就不识字,他随便找了一个号码按了下去,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着。很快他就听到话筒里有人喂了一声。他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说,喂,你好,我是张汝中的二哥,张汝南。另一端沉默了许久,忽然传来哑哑的笑声——你好,我是张汝中的同事,李钟。

  在这里我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位李钟同志。他的确是我的同事,这两年为了争夺一个科长的职位,我们两个人斗得死去活来。每次见面,我们都扑上去热情地同对方握手,恨不得一下子把对方的手骨握断。每当我们和蔼地互相取悦时,我们都幻想着对方躺在医院里呻吟的情景。由于斗争激烈,平时颇重视养生之道的李钟抽起了香烟,继而引发了咽喉炎,他只好告别了前线躲在家里修养。我曾拎着着两斤烂苹果去看望他,当时他有些气急败坏,跳起来声音沙沙地想说什么。我按住他的手背,笑吟吟地安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治病要紧,治病要紧!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哥居然鬼使神差地把电话打到他那里去了。我完全可以想象李钟握着电话一脸坏笑的神情。他告诉我二哥说,我是你弟弟最好最好的朋友。紧接着,他像个老娼妓一样,使出浑身解术引诱二哥说话。二哥顿受鼓舞,他抠着脚丫子一口气说了一个多小时,其实他的情绪千变万化,说到动情之处他还哭了起来。他谈话的中心大多是围绕着我,比如说,他的小弟7岁的时候还尿床,而且还屡次嫁祸于他;比如说,他的小弟向来行为不端,14岁时就会扒开墙砖欣赏邻居大嫂上茅厕;再比如说,他的小弟至今还在虐待他,拼命饿他渴他,憋他气他,努力地侮辱他……够了二哥,你的小弟千真万确想虐待你,但是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对付不了你。此后二哥又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电话打给了一位和我关系一度暧昧的少妇。回家后我知道了这一切,我毫不留情地冲他那条坏腿上踢了一脚。他一声不吭地接受了我的报复,他乖巧地坐在沙发的一角,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过了一会,他突然咳嗽了一声,说,我这个,是在交际,交际。于是他又被我踢了一脚。

  第二天上班时,李钟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此时他的咽喉炎神奇般地不治而愈了。这绝对是个不祥之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坐在办公桌上,兴高采烈地和同事们谈论国际形势和股票行情。我觉得我的血压正在逐渐升高,我想,你为什么不说说我的二哥呢?为什么不说说我作为乡巴佬的生活呢?这个阴谋家正在吊我的胃口,他不时地瞥我几眼,那分明就是一种阴险恶毒并充满着嘲讽的眼神。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窒息,我沉重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四周顿时传来一阵惊呼声。我在众人的搀扶下重新坐了回去,李钟给我倒了一杯开水,他关切地说,要休息休息了,治病要紧啊!然后,他附下身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二哥很风趣啊。我几乎是万念俱灭了,可我还必须要回家。推开家门时我看见了令我心惊肉跳的一幕——二哥正坐在沙发上,与我的妻子促膝长谈。二哥讲得唾液横飞,而我妻子听得极其投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他们都忽略了我的归来。我用指节在门上敲了两下,他们猛然惊觉。妻子意味深长地看我两眼,然后用一种十分矜持的口吻说,回来了?我觉得危机四伏,没错,我的生活完全被二哥搞得面目全非。由于精神过度紧张,某一天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便秘了。开始时我窘迫不安,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向来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我怎么可能患上这种隐疾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同时更加深刻地憎恨二哥。是的,二哥就是那块坚硬的大便,他属于我人生中的一部分,同时又深深地伤害着我,令我窒息。要解决便秘的问题,首先我必须要先解决了二哥。我想清楚了这一点,心情顿时畅快起来。

  这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在这个年头,假如你想要拥有一些东西,首先你必须要学会消灭。那个夜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我看见了若干年以前的二哥,那个片断属于别人的讲述和我遥远远的记忆。当时我大概只有5岁,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和我一同挤在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某一个时刻到来时(通常以三哥的怪叫声为信号),大哥三哥四哥和我同时伸出脚丫子,不遗余力地猛踹二哥。他是个值得憎恨的家伙,他形象猥琐,鼻涕长流,浑身携带着一股怪味,关键的是,他还有一条扭曲变形的瘸腿。17岁的二哥躲闪着呻吟着,并且小声地企求着。我们毫不理会,那一瞬间我们内心充溢着无法遏制的亢奋,八只健康的脚丫子连续不断地踹着他的身体。二哥抱紧着棉被,他突然被踹到床下。我们都听见了一声巨响,然后是压抑的哭泣声。他真的哭了,他像一只绝望的受伤的棕熊,摊在四肢仰面躺在地上,他凸起的肋骨抖动不停。我们都不做声的看着他。那一刻我们真有些不知所措,或许我们心中还有小小的尴尬和内疚。再一次感谢父亲,他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此时他手里还端着一盏煤油灯,在飘忽不定的灯光中,他的身躯显得格外魁梧。他看见了二哥,并响亮地冲他吐了一口痰。这是一个令我心情复杂的时刻,父亲蹲下去,用空闲的那只手用力打二哥的耳光,噼劈啪啪。二哥止住了哭声,他惊恐地躲闪着,一直缩到床底下。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他就在冰凉的地上悄然入睡了。如今,若干年后的我一想到那一幕,就仿佛看见一条变形的腿正自由地穿过墙壁和夜空,一脚蹬在我的胸口上。当然,我知道二哥正在另一个房间里甜美地睡眠呢,失眠的总是我。

  早晨起来的时候,由于失眠我头疼得厉害。二哥正蹲在沙发上看一本手相书。他把左手凑在眼前仔细端详,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这是一个严肃的时刻,我清了一下喉咙,坐在他的对面酝酿着台词。他显得兴致很高,他甚至把我的手也扯到他的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研究了一会,说,你一生事业不太顺利,但是命带桃花,你知道什么是桃花吗?有桃花是很不错的。他正襟危坐了一会,故做羞涩地告诉我说,他没有桃花运,但是从手相上看他会当大官,官至三品,属于省长级别。我吓了一跳,我并不是害怕与一位省长握手,相反,我认为假如他真的当了省长,那绝对是国家之不幸,正如我父亲生前断言的那样,假若二哥生活在抗日时代,他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为此父亲还让我们全家人举手表决,我们都举手了,一致同意让二哥当汉奸。

  我颇为委婉地告诉二哥,当省长的确是件好事,当省长就可以做小汽车了,而且也没有人敢说你是瘸子了,但是(我特别强调了这两个字),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什么都得从一点一滴做起。接着,我引用了父亲的表述,我说,人不能总是闲着,清闲久了,说不定哪一天会头顶长疮脚心流脓的。我看见二哥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我的演说真是不同凡响。这时,二哥猛然拍了一下茶几,厉声说,放——肆!这是我头一遭看见二哥发火,我有些慌乱,更何况他的“放肆“一词说得字正腔园,颇有几分三品大官的味道。很快我就暴跳如雷了,二哥你现在还没当上省长,你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寄生虫而已,你居然敢拍我的茶几,居然敢骂我放肆!我声色俱厉地说,你放肆,你才放肆!说玩我夹起公文包匆匆冲出家门。一路上我总感觉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二哥轻松地击败了我,令我羞愤难当。我甚至不切实际地想,假如父亲还活着,假如父亲就坐在二哥身边,他会不会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打二哥的屁股呢?如今我意识到,二哥早就想教训一下他亲爱的小弟了,况且这个梦想对于他而言,就像正在他胃里蠕动的猪头肉一样,无人可以剥夺。若干年以后,“放肆”一词也成为他最著名的口头禅。

  那次正面交锋的结果是,二哥终于走出了我的家门,我想这是他的良知发挥了作用,他终于感到愤怒羞愧以及其他。当然,我也同样感到愤怒和羞愧,但此时此刻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令我高兴的是,生活以及我迫使他成为一个给人擦皮鞋的人。其实二哥早就拥有良好的擦鞋技能,自从他来到我家后,他每天都会给我擦皮鞋,希望以此取悦于我。后来他就擦出了经验,他告诉我说,打完鞋油后你应该再上一层醋。起初我半信半疑,但是我发现我的皮鞋果然变得光可鉴人,崭新如初。我上下班都会经过一座天桥。那座天桥是我市中药厂投资兴建的,而那个中药厂又以生产保胎丸而闻名,所以这座天桥就顺理成章地被称为保胎桥。那天我下班依旧经过了保胎桥。桥上的行人很多,我视线里到处充斥着呆滞的面孔和疲倦的脊背。然后——那一刻令我感到小小的心酸——我看见了二哥。我相信这一定是血缘这鬼东西在作怪,我完全可以忽略他,然而他那身破旧的中山装与我们的城市格格不入,我在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了他。

  对于我而言,那绝对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我尊敬的二哥,那个名叫张汝南的男人,正埋着脑袋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势给一个胖子擦鞋。那个胖子坐在小凳子上仰着脸看天,他的那肮脏的脚骄横地搁在二哥那个残疾的膝盖上,而且还晃个不挺。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心情复杂,我想逃跑,但是我却迈不动脚步。二哥那个微秃的头顶就袒露在我的视线里。这时他向前方瞟了一眼,毫无疑问,他已认出了我的鞋。在我正准备逃跑的瞬间,他突然抬起头,神情木然地看着我。

  (四)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生活就像水一样。这是我妻子的比喻。没错。我们从自来水管里获取了水,把它煮沸,杀死其中的若干种细菌,然后放心地喝下去,最后它就变成了一泡尿,很曲折地还给了地球。这很恶心,但是我们的确在喝着自己或者别人的纯净的尿。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着,物质不灭,一切都在悄然地循环着。

  这些天以来我忙碌不已。一位可靠人事透露说,局长终于决定在我们科设立科长这一职位,而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我以及那位李钟同志。第二位可靠人士则告诉我,林胖子和赵白脸(局里的两位副局长)是坚决支持李钟的,因为李钟是林和赵的老乡,而且还在赵装修房子的时候充当过义务油漆工。而胡秃子和刘茄子(另两位副局长)则是林和赵的死敌,凡是林赵支持的他们就坚决反对,当然反对的力度就很难预料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欣喜不已,同时又惶惶不安。我是胡秃子和刘茄子手中的一颗砝码,但愿他们在失利时不至于把我这颗砝码敲得粉碎。我分别宴请了两位可靠人士以表谢意,然后轮番向胡秃子和刘茄子展开攻势。胡秃子虽然头皮比较光亮,但是人比较豪爽,并且喜欢喝酒。从此我成了一个职业酒徒,每个周末我都会拎着一瓶好酒去拜访胡秃子,然后在他微醺时大肆谄媚。有时候我难免喝过了一点,我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感觉胡的头顶秃得坦荡秃得可爱。

  刘茄子就难对付多了,他像老猫一样敏感多疑,更要命的是他的更年期提前到来了,搞得他最近一直不阴不阳的。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当然这需要两位可靠人士的指点),刘有一位小他10岁而且精力充沛的夫人,这位茄子夫人突然迷恋上了跳舞,她宣称她要在有限的舞场上寻回她逝去的无限的青春。刘茄子被茄子夫人搞得无可奈何,当我在舞场上遇到他时,他正被那位粗壮的夫人拖得气喘吁吁,酷似一匹奄奄一息的老狼。我恰倒好处地顶替了他的差使,在他看来,我应该是一位规矩本分的年轻人,值得万分信赖。他坐在角落里甚至懒得看我们一眼。我开始携着茄子夫人翩翩其舞。她的舞技十分拙劣,我认为她一辈子都找不回她的青春了,但她周身洋溢的热情却叫我肃然起敬。我看见她长满汗毛的手臂上渗出了汗滴,那两只手臂还刻意地把我向她拉进。我必须要和她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我已经闻到她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狐臭味了,但我依旧要保持着一种矜持、亲切甚至是充满向往的微笑。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妻子关于生活是水或者是尿的论述。不管它是水还是尿,只要你还想更好地活着,你就必须兴高采烈地把它喝下去。回到家后我憔悴不堪,仿佛刚从地狱里游历了一番再重返人间。妻子知道了这件事情,她激动万分地对我爱抚不停,她说我为生活付出得太多太多了。同时她也面色严峻地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就听明白了,她所阐述的中心思想就是要求我卖艺不卖身。

  妻子顺便告诉我另外一件事情,二哥居然和别人打了一架。我吓了一跳,赶快跑到客厅里找二哥。此时的二哥安然无恙地坐在沙发上数一把零钱,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他就神采奕奕地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一个小伙子让二哥给他擦皮鞋,擦完了不付钱就想开溜,结果二哥追上去抓住他大打出手。二哥鄙夷地说,他奶奶的,他以为他戴了一副墨镜就想吓唬人?我一看他那双破皮鞋就知道他是个乡巴佬!我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平时二哥对我低声下气,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城市人?我感到心情烦躁,我告诉他,假如他还想在城市里继续混下去,那就得老老实实地做人,更不能拿这些破事来烦我。二哥笑嘻嘻地把钞票塞进口袋里,反问道,假如是别人来烦我呢?

  晚秋的风已经有了七分寒意。我和李钟的科长之争也暂时告一段落,生活仍在继续,我依然要夹着公文包步行上班。在这个季节,我已经穿上了羊毛衫,别人也和我一样。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无数个毛茸茸的行人面不表情地行走着,我们在温暖自己的同时也在装扮着这座城市。二哥依旧在保胎桥上给人擦皮鞋,我注意到他穿得很单薄,但是我努力做到对一切都熟视无睹。我的身边没有原野,没有蓝天白云,只有乱糟糟的行人和令人心烦的喧哗声。偶然我会看看天空,抱歉,没有雁群。这是一个缺乏诗意的年代,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时我真有些羡慕二哥,他手上有干不完的活儿,他来不及想入非非,他握着鞋刷在别人的皮鞋上忙碌不停。他身边还有一个可口可乐的塑料瓶,据我了解起初里面装的是醋,后来二哥为了掩饰其真正成分,又在里面灌注了其他几种成分不详的液体。每当我从他身边经过,总会闻到一股极其可疑的味道。不久二哥就在保胎桥上消失了,道理很简单,我们这座城市正在努力申请成为文明城市,有关部门认为有必要打击一下那些占道经营的家伙们。二哥也属于被打击的对象。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保胎桥上行人很多,一切都显得和往常无异。这时城管人员突然出现在桥下,他们分成两队堵在天桥两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保胎桥。当时的场面有些混乱,那些小商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准备夺路而逃,他们很快就被城管人员抓个正着。桥下不明真相的行人兴奋的张望着,而桥上的地面上撒满了水果、丝袜和塑料梳子之类的小东西。二哥远离自己的鞋摊,他悠闲地倚在栏杆上,以欣赏者的姿态注视着这一切。他甚至还点燃了一支香烟,面队着慌乱的人们嘿嘿冷笑。在这次围剿行动中,二哥一共损失了两把塑料凳、两块擦鞋布以及一瓶成分不详的液体,总价值估计在20元以内。他把他的鞋刷和两筒金鸡牌鞋油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了。

  当然,这次围剿行动的最大受害者非我莫属。整个夜晚我都忧心忡忡,磨牙霍霍。今后我又要整天面对那个脸色菜青的二哥了,他依旧会一脸媚态地盘踞在我家的一角,令我如鲠在喉。一想到“家”这个词我不禁满腹辛酸,但同时我还得感谢二哥,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冷酷地扼杀一个人的尊严。我想我应该以更加严厉的言辞拉驱逐他,哪怕是撕破我这张原本就不太值钱的脸皮,必要时我还要猛拍一下桌子,然后大喝一声“放肆”。第二天起来时我才发现,我所有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我亲爱的二哥已经走出了家门,毫无疑问他又已经找到新的地点摆摊子去了。他还顺便拿走了我仅有的一条毛巾。我如释重负,站在安静的客厅里我简直要翩翩起舞了。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毛巾并不重要。我甚至愉快地反省自己,我是不是对二哥太苛刻了?虽然他有些丑陋,但丑陋不是本质问题。只要他勤奋,只要他不要成天赖在家里烦我,他还是有权吃到猪头肉的。

  走在上班的路上我还满心欢喜。到达单位门口时,我看到了让我胆战心惊的一幕——二哥居然坐在那里给人擦鞋!在此我得解释一下,我们单位离热闹的中山公园仅有数步之遥。我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一脚踢飞了他的摊子。晚上回家后,我命令他坐在客厅一角的小木凳上,开始了令我心悸的审问。他神情恭谨,态度还算老实。他交代了很多问题,其中包括他给一位胖老头擦过鞋。二哥怯生生地说,他还和我聊了几句,他说他是你们的领导,所以我还给他少收他五毛钱。我感觉自己就要发疯了,我再次命令他仔细描述那个胖老头的特征。二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他下巴上有个痦子,他说他是湖南人,毛主席下巴上也有一个痦子。没错,这正是我们的局长。我绝望地问他,你是不是又和他说我是你的弟弟?二哥突然得意了起来,他说,当然啊,我本来还想说你几句好话呢。我大步走进他的卧室,一把抱起那堆臭烘烘的衣物。二哥惊呼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我一言不发地一直走到门口,像丢垃圾一样把东西扔了出去,然后我掐在二哥的后脖颈子,愤然把他推出门外。他疼得龇牙咧嘴的,一路上还声嘶力竭地叫着,你怎么可以轰我?别忘了我还送你5斤花生呢!我重重地甩上了门,花生解决不了问题。我背靠着门站着,一瞬间我心里涌现出一种不可理喻的空虚。我突然想,假如此时二哥拼命敲门,我要不要打开门放他进来呢?好在他没有敲门。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二哥匍匐在一列火车之上,他瞪着小眼睛,张开双臂向我厉声咆哮。醒来时我冒了一身大汗,过了许久才镇定下来。我想起了一个诗人说过的话,他说,冬天是结束的季节。现在冬天马上来临,二哥,请你彻底结束。

  (五)

  在二哥离去的日子里,我的家庭又恢复了祥和的气氛,然而这仅仅只是一种表象。比如说,每天晚上我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总感觉二哥就坐在我的身旁,并且睁着一双小眼睛窥视着我,有时我甚至可以听见诸如挖鼻屎抠脚丫之类的琐碎的声音。我被这种幻觉搞得坐立不安。我痛苦不堪地想,我是不是应该再把二哥拎回来,让他真切地坐在我的身边,让他真切地挖鼻屎或抠脚丫呢?后来我很快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并回忆起他老人家充满智慧的一言一行。父亲在临终前老得一塌糊涂,而且头发也很不争气地掉了一半。头发的问题让他伤心欲绝,他认为这暗示着他已失去男性的力量、尊严以及其他。每天清晨他就多了一项工作,他霸占着家中唯一的一面镜子,耐心地把剩余的头发覆盖在秃了的头皮上。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每当起风的手,父亲的几绺头发就像游蛇一样在空气中招摇,并且跃跃欲飞。我们都知道真相,但我们都不忍心告诉父亲。每当我看见他站在镜子前顾影自怜,我的鼻子总是酸得厉害,假如他现在还活着,我肯定会买一个金色的假发套送给他,并且亲手为他戴上。我得强调一句,我那位爱惜容颜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举动昭示着一个生存的真理,那就是珍惜现在。我需要珍惜的“现在”则是,二哥终于被我扫地出门了。

  二哥是在第三天的夜里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当时二嫂(我很少这么叫)已把院门锁上了,二哥在墙外喊了半天,最后气急败坏地翻墙而入。很快他就后悔不迭,他不知道二嫂养了一只狗,那只狗在墙角处阴险地埋伏了半天,最后一跃而出,毫不含糊地咬中了二哥的大腿。二哥的惨叫声终于惊醒了二嫂,她裹着棉被冲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门栓。这段小插曲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使是在二哥自己的家中,他也是个不速之客,就连一只黑狗都可以随意地欺负他一下。

  关于二哥的家事我听到过许多趣闻,我曾试图在某一篇小说里讲述那些故事,顺便发泄一些私愤,当然在小说里我不能叫他张汝南,但是我后来突然想到,那些破事实在让我们兄弟以及九泉之下的父亲感到脸上无光。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男婚女嫁中的几个小小的笑话而已。事情发生在1990年。那一年的夏天我当接到大学通知书,我有些洋洋自得,有时还会拉着女伴跑到灌木从里鬼混一会。事实证明她并没有成为我的妻子,所以我现在一听到《小芳》这首歌就心有余悸。相比之下,二哥就显得郁郁寡欢,原因是他还没娶上老婆,而没娶上老婆的原因则是因为他是个瘸子,以及他长得太丑陋。要知道此时我三哥的儿子都可以拎着木棍追鸡撵狗了。夏天是一个令人烦躁和想入非非的季节,在我的家乡,已婚的女人们通常换上无袖背心,傍晚时她们就端着饭碗在大门口高谈阔论,她们的臂膀是赤裸的,而那些微微颤动的乳房的震撼力也是不容置疑的。我相信那一刻二哥肯定是情欲勃发,按照大哥的描述,二哥就像发情的猪一样,蠢蠢欲干。那些情欲深深折磨着他,标志之一是他整个人因为莫名的消瘦而显得更加面目可憎。标志之二是他曾当着父亲的面把饭碗扔到了阴沟里。父亲对此熟视无睹,在他看来,二哥没有娶上媳妇是他自己混得太窝囊,况且家里就这么几个饭碗,你把它扔了你就得想办法再屙一个出来,否则你干脆饿死算了。

  二哥没有被饿死,时候他很快又把碗从阴沟里捡了回来,但是他的愤怒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某一天三哥的宝贝儿子在院子里追逐一只鸭子,当鸭子经过二哥面前时,二哥顺势踢了一脚,就把鸭子踢死了。我想,在那一瞬间他应该是在诅咒着什么,心中肯定充满着恶毒的想法,否则他不至于如此大开杀戒。而且,出乎我们的意料,他是用那条瘸腿踢死鸭子的。于是,晚餐的饭桌上就多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鸭肉。父亲表现得相当大度,他没有责备二哥,还兴致勃勃地买回一瓶高粱酒。晚餐的气氛一开始还其乐融融,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分到一些鸭肉,最差的也分到了一截鸭脖子(我指的是二哥)。母亲分到的是一块鸭腿,一开始她咀嚼得相当快乐,她还向我们介绍鸭子的种种吃法。慢慢的她有些伤感了,她突然想起这是一只母鸭,而且还不是亲戚家送的礼物,而是被二哥一脚踢死的。我们都知道我母亲是个喜欢唠叨的女人,在伤心之余,她开始讲述这只母鸭光辉的一生,赞扬它如何勤劳勇敢、如何吃苦耐劳。为了提高可信度,母亲放下了鸭腿,掰着手指开始计算这只母鸭一礼拜下几个蛋、一个月下几个蛋以及一生能下几个蛋。在桌子一端的二哥像豺狗一样,把鸭脖子嚼得啧啧作响。母亲显得理解这种声响的弦外之意,她用厌恶的口吻说,你还能吃下去!要不是你,这鸭子还欢蹦乱跳呢!就凭你这德行,还指望着能讨上老婆?二哥怒火中烧,他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反驳母亲,并解释他讨不到老婆的具体原因。全家人都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而母亲显然在争吵中占了上风,她尖锐的女高音把二哥的声音挤得毫无立足之地。父亲啃着另外一只肥硕的鸭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争吵,有时他还会开心地大笑几声。很久很久以后,母亲列举完二哥的种种劣迹,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拾起鸭腿,最后还冲二哥呸了一声。二哥终于有了发表见解的机会了,他不得不重新解释他为什么是个老光棍。根据他的说法,他讨不到老婆是因为自己实在长得难看,为什么大哥、三弟、四弟和小弟相貌堂堂,而他却如此不堪呢?这恐怕就是母亲大人的问题了。说到这里,二哥还居心叵测地瞟了父亲一眼,他长叹一声说,天啊,你们干脆把我当成杂种算了!全家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愣了足有半分钟。首先爆发的是母亲,她衔着鸭腿扯着头发开始嚎啕大哭。紧接着父亲把鸭腿砸到二哥的脸上,他奋臂出袖,隔着桌子一把揪住了二哥,匆忙之中他还踹了母亲一脚。结果父亲的老拳让二哥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事后没人敢讨论这场争斗,因为此事涉及了老父老母的颜面,而真相又无从考究,更何况那段时间父亲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二哥是不是杂种无关紧要,关键是他已经是个丑陋的家伙,而且还要丑陋下去,不管他如何呻吟如何抗议都与事无补,也就是说——这就是命。二哥的婚姻问题让父亲和母亲苦恼了好一阵子。直到某一天,他们终于把二哥嫁出去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别人可以为我做证。那是一个阴晦的早晨,二哥正缩在被窝里鼾声如雷,这时父亲闯了进来。他一把拎起二哥,然后打了他一个耳光,说,小杂种,老子终于把你嫁出去了!父亲说完后就叮叮当当地吐了一阵痰,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即将要成为二嫂的女人名叫李兰花,当时我们都叫她李烂花。她是个寡妇,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个泼辣的女人,而她的前夫是个远近闻名的酒鬼。过去我们时常可以欣赏到酒鬼殴打李烂花的场面,在那些清晨或者黄昏,那个酒鬼威风凛凛地抓着李烂花的头发蹒跚而行,而后者则用恶毒的字眼诅咒她的丈夫。我们都认为李烂花是个天才,她发明了很多别致的骂人的话,让人耳目一新。比如她喜欢对别人说,你爹爹的粪。真好。粪便是肮脏的,爹爹的粪便也不能例外。有一天她又与酒鬼发生了争斗,她骂完这句著名的“你爹爹的粪”,就飞快地躲了起来。愤怒的酒鬼找不到李烂花,就开始殴打家中的黑驴。可惜他不是唐吉诃德,他面对的也不是一架风车。片刻之后黑驴开始反抗,它轻而易举地把施暴者踢翻在地。三天之后酒鬼捂着胸口死于床上。我忘记介绍了,酒鬼还有一个名叫王小豆的儿子,他死后李烂花就把那小家伙改名为李小豆,二哥过门之后,他依旧叫做李小豆。

  二哥真的出嫁了。那还是一个清晨,二哥起得格外的早,当然我们全家人都起来了,但是我们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二哥则像蚂蚁一样忙个不停。众目睽睽之下,他开始了紧张的搜索工作。他时而钻到床下,时而攀上屋梁,不久房子中间就出现了一堆杂物。那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其中包括我们失踪已久的私人物品,比如说三哥的一双球鞋,以及我的一支牙刷。我们都没有指责他,那一刻除了惊奇之外,我们都感到有些愧疚。我们都觉得自己像个政客,我们千方百计地把他赶出家门,这似乎是一场阴谋。我们还注意到,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最外面是一件藏青色中山装,最里面——根据翻出来的领子判断——则是一件深红色的运动衫。二哥终于忙碌完了,他把所有的财产塞进一个帆布包里,准备出发。这时父亲叫住了他,老人家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在最后的时刻他还忍不住再教训二哥几句。父亲说,记住,以后不在自己的家了,要藏起瘸腿,夹紧尾巴,不要满嘴喷粪。二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然后放了一个响屁,背着帆布包走出家门。这次父亲再次表现出他的宽容大度,他送给二哥(或者寡妇)一只母猪,这是一件很实在的礼物。据说那只母猪已经怀了胎,但是它依旧身手敏捷,刚出了大门它就兴奋地四处奔跑,二哥则一瘸一拐地随后追赶。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画面。同村的人早就听说二哥出嫁的消息,他们都站在路边,心情愉快地观赏着这一幕。父亲却无法愉快起来,他先是暴跳如雷地指挥二哥,后来索性躲进院子里,死活不肯出来。

  二哥的新婚之夜终于到来。那个夜晚不但属于二哥,属于寡妇,还应该属于村里躁动不安的年轻人。夜幕降临之后,那些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潜伏在寡妇的窗口下,希望能听到一些暧昧的声响。让他们失望的是,李烂花显得经验老道,在洗完脚后,她推开窗户果断地把洗脚水泼了出去。在一片惊呼声中,那些偷窥者狼狈地逃跑了。此时二哥正坐在床沿上,他听着李烂花的冷笑声,看着在灯光下晃动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某种希望正在破灭。最后他决定还是先脱了衣服躺下来。此后的情景是他始料未及的。那个寡妇显得迫不及待,她飞快地脱光衣服,纵身跃上床,然后骑在二哥的身上。二哥有些神情恍惚,他觉得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然而女人的身体还在夸张地晃动着,她还用力按住二哥的肩膀,就像是在驯服一只又老又蠢的山羊。二哥禁不住呻吟起来,他感觉他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正在迅速溃败着。李烂花突然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她愤怒地说,你爹爹的粪,你不中用了,你的家伙不中用了!后来我听说了这件事,我感到悲愤欲绝,我甚至可以想象二哥蜷缩在床上无地自容的样子。我是想说,我们每个男人都有一个家伙,不管中用不中用,就这么一根而已。况且我们每个人都有权保持沉默,我们的家伙也有权保持沉默。二哥那根家伙的确让李烂花气急败坏,她把二哥轰了出去,再用力插上门栓。过了一会她又把门打开。她让二哥再试一次,准确地说,是让二哥的那根家伙再试一次。于是二哥就心惊肉跳地努力了半天,结果令人沮丧。最后二哥谄媚地说,我给你捶捶背吧,要不然,我给你按摩按摩。

  我曾经说过,二哥是个当汉奸的好苗子。我相信除了捶背按摩之外,他还干过不少让我羞于启齿的坏事,以博取寡妇李烂花的欢心。当然,当汉奸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不久他就惊惶失措地跑回父母的家中避难,我们发现他的门牙莫名其妙的少了一颗。后来他时常跑回来,有时他的颧骨高高肿起,有时他浑身湿漉漉的,就像是一只掉进水缸里的老鼠。还有一次他的腮帮子上有一排血痕,据母亲分析,那是用梳子划出来的。母亲忿忿不平地说,天啊,那个婆娘怎么这么狠心呢?母亲的话证明了一点,那就是刚开始时,我们全家人还是同情二哥的。然而在二哥看来,我们的同情就像垃圾一样毫无架子花可言。他一走进家门,那张瘦长的脸就立即阴沉起来,我知道他仍一如既往地憎恨着我们。在家人面前他总是用力地关门,用力地走路,用力地打嗝放屁,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仇恨。有一天母亲发现少了一只鸭子,凭经验她断定又是二哥用瘸腿踢死的,但她最终没有找出那只死鸭子。我们终于意识到,二哥是个不值得同情的坏种,首先,假如你有十足的怨气和力气,你应该去踢李烂花而不是那只鸭子;其次,即使你踢死了那只鸭子,你也应该把它的尸体交出来,让大家品尝一下。顺便说一句,从此母亲不再养鸭子了,她认为二哥是个瘟神,瘟神一走进家门,鸭子闷就大难临头了。那时刚好发生了另外一件事,父亲到亲戚家喝酒,回来时他错把路边的水沟当成了床,结果第二天早上他爬不起来了。我是说,父亲中风了。天气好时家人就把他抬到门口晒太阳。他通常是半仰半坐着,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其实老人家并不想睡觉,他很想找个人教训一通,可又偏偏找不到人。于是他整天自言自语,口水接连不断地往下流,时间长了他的嘴角就多被浸出一道暗红的条痕。

  父亲中风后,二哥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可惜他再也找不到鸭子来锻炼瘸腿了。于是他就找了一把菜刀,每到半夜时,家人就听到二哥躲在厨房里磨刀霍霍。他一边磨刀还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宰了你,我一定要宰了你!我们都感到毛骨悚然,后来我们就去告诉父亲说,那个瘸子正在磨刀呢。父亲一反常态,他兴奋地说,要磨要磨,该杀该杀。我想人一旦老了,脑袋里就会滋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说父亲,他成天坐在,门口晒太阳,无聊之余就恨不得每天都天下大乱,自己也顺便热闹一下。从这个角度讲,我有一个浪漫主义的父亲。虽然他只是说说而已,但他还是浪漫的。

  二哥依旧杀气腾腾地磨刀,后来那把刀变得光亮如雪、薄如蝉翼,再后来那把刀的刀刃被磨得参差不齐,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钢锯。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乐颠颠地告诉父亲,小瘸子终于杀不成人了,现在他那把刀只能用来锯木头了。果然不久以后,母亲在屋后的阴沟里发现了那把刀,现在该轮到我们嗤笑那个想入非非的家伙了。父亲显得有些失落,他觉得有必要同二哥进行一次探讨,但二哥对此不感兴趣。他虽然瘸了一条腿,但还是能够从容的绕开父亲,对父亲的叫喊充耳不闻。最后父亲不得不耍了一个诡计,当某次二哥经过时,父亲突然伸出手杖,用手杖的弯把牢牢勾住二哥的腿。这次二哥终于赖不掉了,他只好蹲在父亲面前,心不在焉地聆听老人家的教诲。后来这次探讨就演变成一场争吵,在屋子里我们都听见了父亲含糊不清的咆哮声。令我们不安的是,二哥居然像泼妇李烂花一样,一开口就是“你爹爹的粪。”我们都冲了出来。父亲不甘示弱,他轻蔑地说,我说你不中用就是不中用!你看看我,在那个年头,我还一口气生下你们五个小崽子!二哥猛然站起来,他一下子把父亲的手杖折成两截,并且发出一声干嚎。我们都吓了一跳,二哥哭了,他擤着鼻涕说,你爹爹的粪!你知道什么?你们知道个屁!那个烂货天天晚上骑着我,像骑牲口一样!父亲愣住了,我想他肯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匪夷所思。后来他哆嗦了一下,他终于搞清楚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最后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此后父亲在人民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然后死去。

  我们都悲愤万分。二哥果然是个瘟神,他不但对鸭子施暴,最后还气死了父亲。可人民医院的大夫告诉我,父亲不是被气死的,也不是中风死的,而是死与一种名字很奇怪的疾病。他又说,看来父亲已经患此病多年了。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病,我甚至没听说过这个病名,所以我想父亲的死也是相当浪漫的。我向大夫详细询问了这种疾病,然后回去向家人解释。他们也诧异万分,本来我们决定以血还血的,砸断二哥的那条好腿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看来我们的计划落空了。但大家还是认为二哥是个败类,他把父亲气得昏了过去,还一口一个“你爹爹的粪”。最后我们决定写检举信,揭发二哥的种种劣迹,让人民审判着个狗东西。然而很快我们就觉得无可奈何了。他实在是个不中用的家伙,他干了三十年坏事,却没有一件干得惊天动地。他不杀人不放火,不抢劫不绑架,也不贩卖人口,更不强奸妇女——他反倒更像是给李烂花强奸了。即使他有偷盗行为,那也是小偷小摸,充其量也就是个家贼,实在不足向人民政府检举。半年后我们都淡忘了这件事。有时我还会想起父亲,我说过他是个浪漫主义的父亲,我也只有这么一个父亲。父亲对二哥说,你怎么不能像我一点呢?我相信父亲一定是听到了关于二哥的那一根的传闻,他这是恨铁不成钢。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为儿子的那一根而忧心忡忡,这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其实二哥还是无辜的,他是被迫带着那一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当他开始第一声啼哭时,那一根就不再属于他了,它是属于父亲的,它是属于别人的目光的,它是属于虎视眈眈的李烂花的,就是不属于他自己。假如他的那一根坚硬如铁,他的一生是不是会因此而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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