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1-10)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06日 22:49 新浪论坛

    作者:瞎子

  (一)楔子

  我……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习惯了用“我”来开头,仿佛要兴致盎然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其实我没什么故事——大学时候买过一件文化衫,后面就印着这么几个字“别跟我讲故事”,当时觉得特幽默毫不犹豫就买了,穿了不到一年就烂得不成样子。

  我在聊天室和张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不过加了几个脏字:“别他妈跟我讲故事。”

  (二)偶遇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春末,全国人民都欢天喜地准备迎接澳门的回归,而我在内蒙古包头一个仿佛六十年代的百货商场里百无聊赖地闲逛,躲避外面漫天的风沙。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引起了不少顾客的侧目,他们大多衣着朴素。电话是深圳的上司打来的:由于种种原因,设备不能按时到达包头,我也就没法开展相关的布线工程。其实,这个“种种原因”,归根到底还是一个钱的问题。作为一个大网络工程中一个小承包商的业务代表,我处于一种两边都任人蹂躏的童养媳境地。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包头铝厂技术开发部关主任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

  我赶紧给技发部打电话,脑子里一边琢磨着措词。万幸的是主任并不在,负责我这块的马副主任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老头。他大概是以为我嫌招待得不好,考虑了一会儿说晚上请我吃饭兼卡拉哦开。在对他的天真发自内心怜悯的同时,我也乐得装憨混一顿像样的晚饭。

  他是在包头铝厂的餐厅请的。这个铝厂的规模之大恐怕超过了你的想像。工人有十万之众,而一次严打,驻厂的十几个派出所就打掉了上百个涉黑团伙,涉及的青工达到四千,其他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更是不计其数。这还只是“极少数的一小撮,整个铝厂的治安情况,总的来说,是良好的。”这是驻厂公安处处长的原话。

  我说这些,并不是瞎扯淡。实际上,我很快就感受到了这里环境的险恶。这都要怪那个卡拉哦开。那顿饭吃得非常非常开心,马副主任放手让我点了几个好菜,而我也不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家伙,可以用一句“宾主甚欢”来概括这个饭局。喝了点儿酒之后,我也拿过歌单,随便点了一首歌。

  问题就出在这首歌上,这是一首粤语歌。唱的时候,我就几乎被所有的人狠狠盯着,下来又被一胖子和几个其他青工拦住,说是要给我这远道客人另找个地方喝酒接风。我吓得脸都白了,幸好马主任过来好说歹说暂时逃过这劫。回宾馆的路上,我们一合计,决定暂时先躲房间里,他去找团委王书记摆平这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老马的电话,情况变得比较复杂。王书记出差到部里汇报工作去了,要两天后才回来。这意味着我得在宾馆关两天禁闭。不过设备反正没到,我在他办公室里晃荡也没什么用处。他已经关照过前台和服务员,避免告诉任何陌生人我的情况。

  我千恩万谢地挂了他电话,又给宾馆二楼的餐厅打电话要了几瓶二锅头,两条红梅,还有一些吃的,然后点了颗烟就茫然地琢磨自己该干点啥,最后决定上网聊天。

  打开深圳热线聊天室页面,我进了几个常去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组织里的人,于是回到首页,百无聊赖地上下拉着滚动条,企图在一堆名字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张胆色情的自建聊天室名单中寻找可以落足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一个房间叫“人淡如菊”,在一片人欲横流中显得卓尔不群,而当时自己正空虚得要命,一脚便踹开了门。

  就这样我认识了张力。

  当时他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一美眉套瓷,用的是我若干年前就废弃的缅怀过去法。他很深情地讲述着小时候田园诗一般的牧牛喂猪生涯,用他的话说,就是“一边吹着笛子,一边骑在水牛背上从平静的河中缓缓走过,远处青山如黛”,然后是一连串的省略号,仿佛目光迷离,回味不已。

  那个美眉沉默了半晌,终于吭了一声“真美……”甚至用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一屏幕的悠然神往,让我在屏幕后面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后我就对他来了这么一句:“嘿,别他妈跟我讲故事。”

  当着女孩子的面被我这么轻蔑地斥责,张力显得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很严肃地转头对我说你嘿什么嘿什么告诉你我五岁就在农村放牛了。我实在不忍心旁边那个叫“如花似玉”的美眉被他如此煽情地欺骗,见义勇为的责任心立刻让我把烟掐灭,毫不留情地打出一大堆字“什么你五岁就放牛了别他妈逗了你丫知道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屁孩牛背根本上不去还他妈想骑能让你趴着就不错了还得小心了别一不留神滚下来再说还有成群的苍蝇或者牛虻或者什么别的玩意儿整天在你脑袋边嗡嗡嗡的你还有兴致吹笛子还远山如黛别他妈做梦了赶紧回去擦点万金油治治你一身的疱吧。”

  刚打完,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把我吓了一哆嗦。原来是我要的吃喝给送上来了,于是如释重负,赶紧去接。把东西摆好,我给自己倒了杯二锅头,再回到电脑前的时候,发现那个美眉已经撤了,估计是发现真情之后羞愤难当,这真有点让我失望,我原来以为她会转而对我肃然起敬的。

  张力倒是发了几个悄悄话过来:“你怎么知道的?你放过牛吗?”

  “当然,我五岁就放牛了。”我很严肃地回答他。

  “哈哈,别他妈逗了,我问你正经的呢。”

  “谁他妈逗了,我是真的从农村出来的,五岁放牛,千真万确。”

  “得了吧,你刚才还说五岁的小孩放不了牛呢,你骗谁啊。”

  “我是说不能骑牛背,没说不能放牛。”

  “那你就牵着走一天?”

  “我也骑。小孩一定要踩牛角上去,骑在牛脖子上。牛背太宽,你根本骑不住。”

  “是吗?我还头回听说。放牛好玩吗?农村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我在屏幕这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关于童年的记忆翻滚上来,我看见自己在暴晒的太阳和下和成群的飞虫中一个人呜呜流泪,也看见自己第一次插秧,从水田里走上岸,发现小腿上趴着几条蚂蟥,吓得哇哇大哭。大人走过来,用力拍拍腿肚子,那些吸饱了血的混蛋就心满意足地掉落在地上。这些记忆纷至沓来,明艳而遥远。

  我喝了一大口二锅头,然后给他打了一个沉默的笑脸。对于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理解的。他们只是猎奇而已。

  但是张力的确很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我正好也被一种可疑的怀旧情绪所缠绕,就告诉他那个时候自己每天走三十里山路去邻村上学,背着书包和足够一天吃的米,中午自己生火做饭,晚上回到家的时候都是午夜,而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当然也有很美丽的时候,有时候春天下雨,细沙路面被洗得一尘不染,走上去沙沙做响,道路两边的竹子鲜翠欲滴空中水汽弥漫,如果你留心避免蛇的话,可以挖到很鲜嫩的春笋。我居然和他说起了干农活的那些臭事,这让我都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他有种让你相信他在专心而艳羡地倾听的能力而正巧我他妈闲得无所事事。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细说。网络上总是这样,完全陌生的人可以迅速地熟悉起来,仿佛他们一直都很了解,这让我诧异又习惯。人们总是喜欢对陌生人敞开心胸而对自己身边的友人滴水不漏,也许,所有的人都害怕自己的弱点被身边的人们发现,这只不过是一种避免威胁的潜意识。我猫在宾馆的这两天里,到最后已经跟张力几乎无话不谈,仿佛是深交多年的好友。但是这段同性之间的友谊仅仅维持了十几天。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刚从北京回包头的王书记亲自到宾馆找我,没干别的,拉我去吃饭,还是原来的餐厅。那个胖子和他的手下正在饭馆门口遛自行车,见到王书记,亲热而随便地打了个招呼,也冲我点了点头,仿佛我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普通客人,两天前的事情就跟没发生一样。不过,打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们。半个月后,铝厂要的电脑和其他设备总算来了,我忙上忙下了快两个月,和技术开发部的几个工程师把我公司承接的这块活全部搞定。这五十多天,我一直在厂里忙活,根本没工夫上网聊天,渐渐的把张力也就给忘了。

  就在所有的工作都大功告成的时候,我接到了黑子的电话。其实那天我还是挺高兴的。全部设备和网线都连接铺设完毕,调试也异乎寻常的顺利,铝厂的几个领导过来视察,听了汇报和演示,都对我的技术和业务能力赞不绝口,声称以后包铝的通讯和电脑网络系统改造和技术更新都要找我帮忙,这可不是一两百万的合同——光设备采购陆续就有上千万,系统维护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无穷无尽的摇钱树啊。有了这个,我在老总面前的腰板可以粗多了。黑子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刚从技术开发部出来,和马副主任说好了明天取剩余合同款的支票。我一边乐呵呵地冲电话里喂喂一边朝宾馆走去。他的声音可不大好,一个劲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深圳。我说干嘛手头的事刚弄完我还想去大草原玩两天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是赶紧回来吧,千万别耽搁。我听出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头,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也不肯回答,只是说能回来就回来,和许丽娜有关。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掉到了冰点,赶紧问,她是不是得急病了,黑子说不是,那是不是出车祸了,黑子说也不是她身体挺健康没缺胳膊少腿。我一下子就急了,说那他妈能出什么事啊,黑子吭哧了半天,叹口气然后就挂了。我在街头愣了一会儿。黑子是我几个死党之一,不会没事拿她开玩笑。于是赶紧拨许丽娜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打到家里也没人接。想到自己来包头出差三个多月,就没怎么和她联系,心里也有些歉然。不过我们相处这么久,她身体健康没病没灾的我就想不出能有什么大事。如果是她有重要的家庭成员去世那也轮不着我操心张罗,名分还没到呢。我胡思乱想了半天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最后还是打了个电话订好了明天回深圳的机票。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就坐在了技术开发部,准时上班的马副主任特别奇怪——我向来是九、十点钟才晃进来,听说我家里有事中午就要走,他赶紧陪着我跑财务取支票。临别的时候还一个劲嘱咐我路上小心,作为我这辈子见到的唯一一个老实人,他让我印象深刻。

  (三)窒息

  在飞机上我时梦时醒,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使得我象跑了场万米一样感觉虚脱。从闸口出来的时候许丽娜正在那里等我,热切地向里张望着,而黑子在一边闷头抽烟。作为一个疲惫不堪的回乡者我无暇顾忌他们之间这种奇异的不协调,当许丽娜娇媚的脸蛋迅速贴近的时候我正因为恶劣的休息昏昏沉沉,只能勉强挤出个微笑。其实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黑子和从前一样把那部破切诺基开得飞快。在回家的路上许丽娜象只猫似的腻在我怀里,手不规矩地在我身上乱摸。我注意到黑子根本没有从观后镜里看我们一眼,只是专注地盯着路面。这么点蹊跷没有逃脱我的眼睛。我似睡非睡靠着座位,目光停留在许丽娜长长而散乱的头发上。她的脑袋在我胸口乱蹭,一只手已经伸进我的怀里了。我感觉小腹热烘烘的有那么一股子热气直往上窜,这时她也抬起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我忽然觉得这三个月的分别实在太久了。回到家我把门反锁,抱起许丽娜就往床上扔,连澡都没洗。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大汗淋漓地交织在一起,吸顶灯整夜开着,而窗户和门一直关闭。我们象欲罢不能的插头和插座,插在一起让电流通过彼此的身体而达至巅峰,然后虚脱地拔开,等到欲望一点一点地重新聚入,我们又插在一起。在偶尔的幕间休息中,我们赤裸着身体,冲进浴室、打开冰箱、在凉爽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或者滚来滚去。我抓起丰满而娇小的许丽娜,象沙包一样往床上扔,往沙发上扔,往地板上扔,或者把墙撞得砰砰直响。她则象愤怒的母猫一样扑过来,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或者腰,摇晃彼此的身体,长长的指甲在我身体上划出浅浅的血痕,散发出火辣辣的微痛。她在没完没了的晃动中不停发出沉重的喘息,直到这样的呼吸变成呻吟和无法抑制的尖叫,充斥于这个封闭而光线雪亮的空间。终于我们渐渐平静下来。汗水从许丽娜紧绷的皮肤上滚落,她微微昂起头,把湿淋淋的头发用手拂到后面,看着我笑。而我靠着墙壁坐在木地板上,凝视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刚才那样的举止很好看,也许是因为她的脖颈修长,肩头圆润。许丽娜的皮肤有些黄,但是散发着富有弹性的色泽,总是让我想到阳光,哪怕是在这样灯光惨白的屋子里。四周的空气浑浊而沉重,充满了彼此下体的气味,肉乎乎滑腻腻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懒懒地抬了抬胳膊,许丽娜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猜想她可能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她从床头的牛仔裤里掏出我的红梅甩手扔过来,又从台灯旁拿过她自己的伊夫•圣洛朗香烟,悠闲地点了一颗。我没有立刻点燃自己的,而是呆呆地看着她。她的手轻轻仰着,长长的圣洛朗优雅地夹在手指之间,青色的烟雾袅绕升腾。我忽然想到两句诗:“我的身体/在她手上姿势优美地燃烧着”。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想出两句诗,我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心事重重地看着许丽娜,发觉透过烟雾,她也在看着我。终于,我清了清嗓子,装坐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事情,是不是该跟我说说?”她好像很奇怪,怔了一怔,说:“没什么啊……一切都很好啊……嘻嘻,就是有些想你啊,傻瓜。”她堆出个笑脸,目光闪烁不定,两条腿似乎很轻松自在地前后摆动,敲打着床沿。一种深刻的疲惫袭来,我于是也冲她笑笑。许丽娜的面容和双眼在烟雾后面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仿佛非常遥远。空气沉闷不堪,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仿佛死水中的鱼,于是努力站起身来,穿上牛仔裤。“你去哪儿?”她问,“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我出去走走,透透气。你睡会儿吧,我知道你被我折腾得不成了……”我懒懒地往外面走,没有回头。很奇怪这次许丽娜没有精力充沛地反击,而是也很懒散地说:“那好吧,我睡会儿,晚饭我不吃了。”“成~~……”我拉长了声音答应,脚步沉滞身体摇晃着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我忽然想到什么,又说,“你开窗睡吧,这房间里空气太差了。”说着这些,我已经走出了门,并没有听见她回答什么。也许,她根本没有听见。

  (四)见面

  外面是很好的阳光。我站了一会儿才适应强烈的光线,接着,贪婪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精神百倍,心情愉快。这种感觉让我自己都不可理解。这个时候我似乎应该疲倦和悲伤才对,可是见鬼,我一点都没觉得。温暖的光线让我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清新的空气从它们之间穿过,我的状态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表情轻松地在大街上溜达,努力维持着这样自由自在的状态,但是内心里依然清晰地看见自己仿佛正在风化的石头,一瓣瓣裂开,噼啪的轻响顺着神经游走,进入四肢百骸。哦,忘了说,我是一个诗人,确切地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诗人,网络诗人。因此我有理由认为这样的多愁善感周期性地袭击自己是很正常的——它和女性的例假一样不断来访,不过我的情感月经来得更不确定一些。这个时候自己最需要做点什么来排遣一下,无论什么都可以——否则我不知道自己终将干点什么疯狂的事情出来。正当我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急而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叫“天行者”的网吧象救命稻草一样进入了我的眼帘。我冲了进去,迫不及待地在各个聊天室里东张西望,企图发现个把两个我熟悉的坏人。但是一个也没有。在这个中国南方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象工蜂一样勤劳地挣钱,不知死活。这个时间段和我一样人生目标茫然,挂在网上的是少而又少。就在我打算绝望地重新潜入哀愁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卓尔不群的自建聊天室“人淡如菊”。里面只有张力一个人在。“嗨。你又出现了。”他很高兴地和我招呼,仿佛一点不介意我突然杳无声息这么久。想到这么久一直没联系他,我心里有些歉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不说话啊?最近过得好不好?很忙吗?”他很快又发来消息。我发现他说的话里总是充满了问号,仿佛昨天才钻出贝壳。不过,也许他把我看成很好的朋友,我对自己说,并且为自己阴暗的猜疑心理感到羞愧。“哦,没什么,最近实在太忙,”我赶紧解释,然后说,“唉,其实我并不是很好,内心充满了哀愁。”他打出一连串的哈哈,显然乐不可支,大概觉得我的话是一种有意夸张的故作姿态。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见我没有说话,有些担心地问,“你是不是感情受到伤害了?”“没有没有,我这样玉树临风的人,怎么会遭到那样的打击。你知道我一向总是忙于做美眉们的说服工作,让她们迷途知返离开我的。”“哈哈,你别逗了。你这人就这样,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受伤严重还爱装个好汉。”他怎么知道我喜欢打肿脸充胖子?我有些纳闷,有些后悔那两天和他交心太多,这无疑是个聪明的家伙——和聪明的人聊天总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你知道。不过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讽刺和挖苦当然也是我在网上最常做的事情。我们在这个聊天室里唇枪舌剑,互相嘲笑对方暴露的所有不堪。这么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情竟然渐渐好了起来。斜斜的夕阳通过宽大的落地玻璃透射进来,因为反光的缘故,我的屏幕开始看不清楚了,正好自己有些累,他好像也是的,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把显示器往旁边转了转,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然后不经意打下了一句话——这句话对我的影响我在生命中以后的日子里将深深体会到。“时间不早了,一起喝酒吧。”我说。“呵呵,好啊。你掏我到包头的机票钱吧?”“成。知道振兴路口那个独一处吗?六点半飞机准时在那里起飞。我就坐露天那个靠花坛的座位——景观比较好。”他意识到我已经和他处于同一个城市,沉默了半晌,然后给了我一个极其简单的回答:“好。”

  半个小时后,这个叫“独一处”的中档饭馆的露天桌椅之间,我坐在自己惯常的那个座位,抬头眯着眼看即将落下的夕阳,它给这个城市所有的物体都留下了长长而浓重的影子。我对面和侧面的座位都空着,原来许丽娜和黑子经常坐在那里。这儿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涮羊肉的味道。老板娘施施然走过来,认出了我,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笑嘻嘻地问:“干哈去了,老没见了?”“是啊,最近比较忙,嘿嘿。搔瑞,搔瑞啊。”“还是老规矩……咦?就你一个人?那个漂亮小姐,还有另一位老板呢?他们不来了吗?”老板娘似乎对我今天饭局的规模有些失望。“呃……对,老规矩……他们今儿有事,不来了……哦,对了,再加副碗筷,一会儿一个朋友要来。”东西很快就上了桌,我给自己倒了杯北大仓,那种清冽的玉米烧味道顺着喉咙灼烧下去,让我感觉快意。面前的铜质涮锅闪闪发亮,冒着热气。正在我低头专心致志对付花生米的时候,眼前似乎有人站住。我赶忙抬头,是个女的。她正笑吟吟地看着我。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小,我赶紧站起来,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你是张力?”“对,我是张莉。弓长张,茉莉的莉。你是李卫东吧?”她似乎看见了我的窘态,笑得很开心。“我操……搔瑞,搔瑞,其实我很少说脏话,刚才是例外……你怎么是个女的?”我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一开口就脏字乱冒,还问了个巨愚蠢的问题。“我怎么就不能是个女的?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是男的了?干嘛,女的你就看不起了?”她口齿似乎很伶俐,说话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很清楚,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象响铃一样脆。不用看就知道她嘴唇肯定薄薄的。“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哪能呢……我最尊重妇女同志了,”我赶紧撇清,然后装模作样地呵呵笑,心里有那么点喜出望外的意思,“那我怎么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好象在追一女的啊?”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在聊天室见她的情形。“呵呵……我一个人没事,自己跟自己说话玩儿,我喜欢人淡如菊这个名字,可是总是没什么人过来跟我聊天,我就自己和自己说话,”她有些尴尬地笑笑,忽然又有些调皮地看着我,“网上什么都有可能,不是吗?”“对,对,对……这的确是金玉良言,我就是前车之鉴切肤之痛啊,”我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深有体会的受害者模样,同时随口乱用成语,“坐,坐,坐……不好意思啊,张莉小姐,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约你到这么个嘈杂的大排挡来了,让你看到我庸俗的一面。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这儿挺好啊,就是这个时候吃涮羊肉,是不是火气太大了?我们叫点青菜涮涮罢?”“可以可以~~……你连我都涮了,还不是想涮什么就涮什么?”这时候我已经惊魂稍定,慢慢地恢复了常态。“嘿嘿,怎么啊,还还耿耿于怀呢,”她听见我话里有话,又笑了起来,眼睛盯着我,“你不是说你是大尾巴狼,百毒不侵,还说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吗,怎么慌乱成这个样子了?”我抬起眼,正准备狡辩,突然发现她的目光很明亮,金色的晚霞从她身后射来,瑰丽异常,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她目光闪动。她见我没有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有点不好意思,用筷子敲了敲碟子:“干嘛?”“没什么,你的眼睛很亮。”这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正常的文化流氓状态。我的声音平静而轻柔,但说得很认真。她抬起头,发现我仍然很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有些紧张,害羞地笑笑,没话找话地说:“我不喝酒,喝茶。”“好。”我微笑地看着她表情上每个细微变化,那种重新掌握主动权的自信又回到我身上。

  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聊天总是很愉快的,尤其这个女孩子还算漂亮,并且非常聪明的话。我深知这样的概率在网络中极为罕见,因此对这样的愉快油然而生一种感激和幸福的情绪。让我更愉快的是张莉显然是个不那么小心眼的女子,她一点都没提到我从网上的突然消失以及今天的突然出现,仿佛那些根本不让她耿耿于怀——如果有的话,那么她隐藏得就实在是太出色了。我们在网上的亲密交谈经验使得彼此在内心已然很熟悉,轻而易举就能说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说,我们就达利的绘画展开了一番妙趣横生却又不乏尖酸调侃的对话,彼此的对话里都不缺乏智慧的火花,以及对对方观点的幽默嘲讽——这个话题在涉及到性和欲望的时候恰到好处地中止了。然后我们适当地沉默了一会儿,火锅腾腾的白色热气在我们之间弥漫,四周的欢声笑语汹涌过来,越发显得我们这张桌子突然安静。张莉抬起眼看我,发现我正注视着她的眼睛,于是彼此会心一笑,仿佛在喧嚣的潮水边不做声漫步的恋人一样默契。接着我们继续吃喝——我喝我的酒,吃我的羊肉,她喝她的茶,吃她的青菜。她忽然提到了我在网易和清韵写的那些诗歌,这让我有些意外,在聊天室我从不和别人说这些,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张莉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吃惊,很得意地告诉我她其实早就在广州网易诗歌版溜达,而且很内行地评论起我在那里一些臭名昭著威风八面的朋友的作品,期间她使用了诸如“质感”、“色彩”、“蒙太奇”、“非非主义”和“锋利”这样的词语,俨然一个诗歌评论的行家里手,我也尽力表现得象个对词语浸淫许久的老诗人,在关键地方做一些引申或者总结性的陈述。我们的交谈很流畅,可惜她非常坚决地拒绝告诉我她在网易的ID,无论我怎样柔和地好声劝诱或者用尖刻的言辞激怒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喝完第一瓶北大仓。实际上,由于最近这几天自己的作息紊乱和胡乱饮食,我已经开始清晰感觉到酒精的作用在我的身体内蔓延,张莉的脸在白色的雾气后面时隐时现,有几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变幻成了一张娇媚的面容——那是许丽娜的脸,而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之中。我猜想,这样的恍惚使得我目光迷离,而在张莉看来,也许是一种忧伤的若有所思。正当我要喝完最后一杯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我不该来的?”“没什么,娜娜……”我脱口而出。“娜娜?……今天下午让你那么难受的女孩子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语调平静而清晰。这让我忽然意识到任何细节她都没有忘记。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酒精总是削弱我控制自己的能力,让我的多愁善感暴露无遗,虚弱而可笑。那杯酒呛在我的咽喉,不由自主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我立刻低下头,不让她看到涌出的泪水。张莉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肩膀剧烈抖动的我,仿佛观察垂死猎物的豹子一样沉静。她的目光是如此集中以至于我用撑住前额,低头不去看她也能觉察得出来。说实话,这不是一种让人好受的感觉。我慢慢让咳嗽平息下来,状态也调整好,然后安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尽量自然地笑笑:“不好意思,刚才被呛住了,哎呀这酒可真够厉害的,你瞧眼泪都呛出来了嘿嘿。”说完,我扭过头用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大声嘶喊:“老板娘,再来一瓶!”“能不能不喝了?”她幽幽地劝我。“没事,又没让你喝,你怕什么?”她这样温柔而洞若观火的劝解倒让我觉得一定要再喝一瓶,虽然我知道自己今天的酒量状态实在是差到了极点。“别喝了。”“没事,你放心。要是看不惯你先走罢。”我忽然觉得异常烦躁,声音冷漠。张莉似乎被我的话给噎住了,沉默了好半天,忽然很坚决地说:“那好,我陪你喝。”说完,站起身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干嘛,她已经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两个装啤酒用的大玻璃杯。她很快分别倒满,端前面前那杯,挑衅似的站起来,看着我说:“李卫东,认识你很高兴。干。”还没等我来得及制止,她就飞快地一口气喝完。我既然来不及说什么,就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她用手背偷偷盖了盖嘴,看得出来是在尽力制止住快速喝掉这杯酒带来的强烈不适。大概是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花。她就这样看着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了自己的杯子。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仰脖以最快的速度喝完。热辣辣的液体从喉咙汹涌而过,一路灼烧到胃部。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双眼已经被呛得老泪纵横。我们俩就这么泪眼模糊地对视着,仿佛在热恋之中马上又要生离死别的少男少女。

  突然发现自己对意识的控制在迅速消失——象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最后看到的那样,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摇晃,边缘扩散,并且烟雾一般混做一团,周围食客们谈笑的声音扭曲成无法辨认的麻花涌入耳际。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并企图用丰富的经验来垂死挣扎一番。我拼命攥住最后的清醒,立刻把帐结了,然后摇摇晃晃站起来,送她到几步以外的路口——在内心里,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再坚持几分钟,这回我就能挽狂澜于既倒了。我努力维持步伐的平稳,效果还行,只是偶尔有几次没有很好的把握彼此的距离,我的下巴差点碰上了她的脸蛋——也许是已经碰上了,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的面颊滚烫。在忽远忽近的一片模糊中,我唯一欣慰的是发现那杯酒对张莉造成的影响不比我小多少:她双颊潮红,呼吸急促,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不知道是担心我随时会摔倒呢还是担心她自己会随时摔倒。也许两者都是。很奇怪的是我在意识那么模糊的情况下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她每根手指扣在我手腕的位置,这个记忆一直保持到现在。振华路上的士很多,很快就有一辆停在我们面前,这让我生还的希望大增。我甚至很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然后结结巴巴地对她说:“张莉……同志,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这个结束语虽然有些过时老套,不过也将就了。我甚至企图对她展示一个客气优雅的笑容。可是我忽然发现中学的政治课本是多么正确:“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阵突然扑面而来的凉风彻底粉碎了我的良苦用心,我色厉内荏的意识瞬息之间溃不成军,一弯腰就哇哇吐了起来,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夜归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浑身都是汗。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恐惧。从很小的时候起,自己就害怕一个人被扔在这样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中。这也许是我为什么首先的念头就是起来找电灯开关的原因。头痛得仿佛要裂开,这明确证实自己曾经彻底地醉了一场,除此之外的另一个收获是完全没有梦境的睡眠。我坐了起来,脑子清楚了一些,于是开始象个大人一样镇定自己,竭力搜寻刚刚过去的一切。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那些记忆仿佛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我大脑中给干净利落地剜去了,搜索画面从我扶着紫红色出租车车门弯腰大吐特吐一下子蹦到了现在。我开始苦思冥想这到底是他妈哪儿,忽然觉得屋里非常闷热,难怪我一身的汗。附近传来一阵电机转动的嗡嗡声,然后吹过一阵风,让我好受许多。我呆了一会儿,开始正常思考:这绝对不是我的家。第一,我房间里用的是空调;第二,我家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电风扇。旅馆?肯定不是。我是蜷躺在沙发上,腿都没法伸直,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双腿麻木难忍,于是尽力伸展开四肢。我突然想到自己原先是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喝酒来着,于是下意识摸了摸身上。还好,汗衫和牛仔裤还在,湿漉漉地粘在身上,皮带扣也没有解开过的迹象,看样子自己还没有被糟蹋过。我暗自松了口气,甚至微微有点失望。这时我的眼睛已经大致能够适应黑暗的环境了,于是决定起身,顺着墙壁寻找电灯开关。我从沙发上下来,站起身,刚一迈腿,就听见一声巨响,同时感到小腿胫骨钻心的疼痛,我忍不住呲了呲牙,倒吸了口凉气。里屋肯定被这声巨响吵醒了,很快就有了动静,然后是门打开,温暖的台灯光从房间里倾泻而出,使得客厅也亮堂了许多。这时我才发现沙发前有个沉重的人造石茶几,俗气异常。张莉穿着件印着动物图案的睡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睡意十足地嘟囔着:“你醒了啊……怎么了……”我发现她揉眼睛的时候,手蜷缩成一团,小小的,大拇指缩在里面,用手背轻轻蹭眼睛,活像个婴儿。她身后晕黄柔和的灯光照来,显得她的神态可爱异常。我悄悄微笑了一下,马上又特别歉意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那个什么,电灯开关在哪儿?”她看也不看,只是抬了抬手,在玄关墙上的什么地方碰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明亮得刺眼。我眯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然后寻找洗手间的位置。张莉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胳膊向后一指:“那边。”冷水从淋浴喷头中倾泻而出,我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冲了一会儿,自己才渐渐彻底清醒过来。这时好像听见有人敲门,我赶忙关掉水龙头,留神细听。果然,又传来她轻微的敲门声,我小心翼翼走到门边,侧身开了一条缝把光光的身体藏在后面,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有些忐忑不安地问:“干嘛?”“给你条毛巾……这是新的。”她的声音好像也有些紧张,伸进来一只手,捏着条淡绿色的毛巾,商标还没撕掉。我赶紧去接,一边心里纳闷自己怎么有点慌慌张张的意思。无意中我们的手碰到一起,也许是我的手沾满了水湿漉漉冷冰冰的缘故,她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哦……谢谢……谢谢……”她已经把手缩回去了半天,我才想起要表达感谢,发现门早就被她带上了。我洗完澡,一边擦身一边非常懊丧地开始检讨刚才自己一败涂地的喝酒生涯。差一步就差一步啊只要我他妈的再坚持两分钟……唉真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就栽在三两北大仓和一个女孩手里了这事要传出去我他妈还怎么混……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这么想着,我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抹了抹齐,力图看上去大体状态正常。我强打精神回到客厅,她也完全醒了,看见我出来,有些嘲讽地冲我微笑,然后递过一大缸子凉白开。要不是她这个略带轻蔑的表情,我本来对她这一系列的体贴周到感激不尽。不过,我实在渴得厉害,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完了。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看来你喝什么都挺快的嘛。”我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嘿嘿笑了笑,没搭茬。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风,当务之急是转移话题。于是我东张西望,打量这间屋子,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儿,是租的农民房吧?这是哪片儿?皇岗村?房租贵不贵啊?”所谓农民房,就是这个南方渔村在暴富之后,当地渔民盖的几层小楼,专门出租给来深圳闯世界的外地人。它们都有固定风格的房型,装修和家具,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张莉看着我在房间里这瞅瞅那摸摸,只是笑,听见我问她,镇定自若地回答了一句:“你是说我这儿的家具特别俗气是吧?”我立刻为自己的阴暗心理万分羞愧,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更是让我无地自容:“是啊,就是农民房,租的还是五楼,要不是的士司机帮忙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弄上来呢,你就跟一麻袋土豆似的死沉死沉。”“不会吧,我没那么胖,才一百三十多斤……”我心慌意乱地瞎找理由,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实在是愚蠢透顶,剩下的半句再也没有勇气出口,只好赶紧浑身上下摸烟,却什么也没找到。我意识到大概是拉在“独一处”了,只好颓然放弃,又不敢抬头看身边的她,下意识地就走上了阳台。城市的子夜凉爽而舒适,有微微的烟雾弥漫。远处橘黄色的街灯很耀眼。我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茫然注视远方。偶尔,几辆通宵营业的出租车从空旷的大街上飞驰而过。许丽娜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做什么呢?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下午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甚至脑海里半点没有想到她,心里一阵不安掠过,甚至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我转过身,抬眼看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于是勉强笑笑:“张莉……你看今天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还是走吧。”“你能行吗?酒真的醒了?”“真醒了真醒了,我现在一点没事,”我很诚恳地连连点头,然后又故作轻松地说,“唉,挺可惜的,要是没醒该多好,我就能继续呆在你的闺房里了。”“行了你,别贫了,你也就只配在外面蜷沙发,”听了我的油嘴滑舌,张莉噗嗤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要不你家娜娜要担心死了。”我苦笑一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上面没有任何错过的电话记录。这个世界上没谁会担心谁。她起身要送我,我赶紧跟她说不用了。她抬起眼,似乎觉得我依然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你认不认得路?这儿可是渔村,得绕几个弯才能到大街上。”“没事没事,我这片地界儿挺熟的。再说,三更半夜,你要出门送我我还不放心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要难过悔恨一辈子?”我做出一副情深意重慷慨激昂的样子。“得了得了,看你假惺惺的……”她一脸不屑,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那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当心,要是迷路了就……”“就回来找你?”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嬉皮笑脸地接过去话茬。“就打110找警察叔叔!”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大声反驳,对着站在防盗门外面的我挥了挥手,“再见!”在我身后,防盗铁门砰地关上,楼道里重新恢复空空荡荡,只有不同楼层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依次亮起。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屋子里一股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慢慢开亮所有的灯,看着空旷而通明的房间。周围依然有淡淡的圣洛朗香烟的味道,那是许丽娜最爱抽的牌子。床上被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也换过了新的。地上显然是经过细心的打扫,一尘不染。但是许丽娜并不在。我慢慢走到电话边上,按下重拨按钮,上面显示了一个我很熟悉的手机号码。我切断了刚刚发出的号码,电话机上的液晶屏就一片灰白,但是那十一个数字依然在我脑海里萦绕,久久不去。我木然地站在空空的烟味里,感觉自己如同一块隔夜的饼干一样慢慢碎掉。

  (六)公司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实际上,我是被刺眼的阳光惊醒的,它从没有关严的窗帘之中有如一把利剑直接劈到我的脸上。我慌忙坐起,发现自己和衣而卧了一宿。疲惫地站起身,四肢酸痛难忍,便立刻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器。水汽蒸腾上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块正在融化的油脂。等这缸热水凉下去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精神百倍。我湿漉漉地跳出浴缸,光着身子大摇大摆穿过客厅,打开了CD机,放进一张古典音乐碟。穆索尔斯基的《基辅大城门》从那套BOSE的音箱中澎湃而出,我便在雄伟的音乐声中刷牙洗脸,精心地刮胡子,一边跟着音乐吹口哨。在衣柜前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件灰色的高尔夫衫和崭新的卡其布长裤,又把皮鞋擦得亮亮的,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了,才打开门。这一切我是做得如此如此全神贯注,以至于离家的时候忘记了关掉音响。

  走出电梯的时候,公司前台的小姐看见我就掩嘴笑,然后嗲嗲地说:“哟,李经理,出差回来了?您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帅啊?是不是约了哪个姑娘吃饭?带我去,要不然我告诉许丽娜!”我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回答:“我约的就是你啊,你还要不要告诉她?”她笑得更欢了。我都已经走过去了,她还从前台探出身子追问,“是你说的啊,那说好了几点在哪儿……哎,说清楚再走啊……你个大骗子……死李卫东,你回来!”我恍若不觉,神态自若地穿过办公大厅,走到总裁办公室的时候,特意放慢脚步,往里看了一眼,发现于总和几个副总还有我的顶头上司——销售总监杜德勤正坐在一起闲聊。坐着面对门口的一个副总正说得口沫横飞,和我目光对上,我于是停下来,笑嘻嘻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于总顺着目光看见我,赶紧招手:“哎~~卫东,进来进来,正说你呢。”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亲热,心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然后走进去,冲他恭敬地点点头:“于总”,然后环顾四周和几个副总亲热而随便打过招呼,最后看着杜德勤,甜甜笑着:“杜总监。”他也看着我,连忙堆出个笑脸,从椅子里欠了欠身。这时于总已经在说了,“卫东,坐坐坐……”看我拖个空椅子坐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接着说,“这次出差辛苦了啊,三个多月了吧,干得不错呀。”“还成吧……”我故作谦虚,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放在椅子边的手提电脑包,“钱都在这儿,我马上去财务办手续。”说着就要站起来。“不急不急……”于总连忙摆手,“先坐下聊会儿,”他一边说一边掏了两颗熊猫,递了我一颗。我赶紧接过来,另一只手飞快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上。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老杜陷在椅子里,面无表情,两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搓来搓去。“你小子挺本事啊,人都上飞机了,包铝的关主任、马副主任还他妈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你丫要是今天不来上班,我就得打电话报警,说你丫的携款潜逃了。”刚才跟我招呼的那个副总一边嚷嚷着,一边向后翘着椅子,双手伸懒腰,沉重的大班椅在他肥胖笨重的身体下咯吱咯吱响。“操,刘头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对不起别人我还能对不起你?”我深深吸了口难得的熊猫,满不在乎地说,“你和关主任是拜把子的交情,要没你,这次三百万的项目也不可能拿下来。我也就不过是个跑腿干活的,只不过这次我做得特别顺罢了。”刘副总听我这么说,开心得嘴都笑不拢了。杜德勤清了清嗓子,好像满不在意地问,“哎,刘头说的是啊,你怎么回来后手机也没开,这两天打你好几遍都是关机。”“不会吧,”我特别惊异地睁大眼睛,一边从电脑包里掏手机一边说,“我向来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拿出手机来,我仔细看了看,又按了几个按钮,无限懊恼地说,“操,没电了。太累,回来就在家里睡了三天,忘了换电池了。”于总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切,笑了笑说,“算了算了,你刚出差回来,肯定辛苦,又是周末,反正公司也没什么事情,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不过啊,”他吸了口烟,说,“我是不相信你小子会好好睡觉,没少折腾许丽娜吧,你可当心喽,古书上说‘千里同房必死’啊。”于总的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一脸尴尬,摸了摸下巴说,“还是于总了解我,嘿嘿。”大家笑完,于总又问,“听说你在调试安装的时候包铝的几个头头去看了?”我知道这才是关键部分,立刻回答:“对,史厂长、郭总、马董、苗书记都去了。他们是陪同冶金工业部的赵副部长视察包铝新科技应用情况的。”我精心措词,尽量把情况说得详尽清楚又言简意赅,特别注意没有夸大其词,我知道这样才有说服力。这时所有的人也都停止谈笑,很用心地听我接着说,“那天正好我安装完全部设备,首次调试,一切都很顺利,赵副部长很高兴,当面夸奖包铝几个头头有眼光有魄力,说包铝的经验要推广,包铝还应该加大科技的投资力度,做行业表率。”于总听得很认真,点点头沉思着说,“你等于是给包铝几个头头争了面子,难怪老关和老马前脚后脚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看样子他们还想请你去。”“可能吧……”我尽量抑制心中的得意,说得很留余地,“苗书记和郭总都对我们的网络工程设计很满意,对网络连接的效果也印象深刻。他们都明确说下半年会听从部里指示,加大采购力度,估计总额要超过两千万元。这还不算,他们觉得既然是部里的形象工程,网络质量很重要,可能接下来的网络设计、安装、设备采购、产品保养、技术维护都会交给一家或几家公司系统运作,而我们公司肯定是在优先考虑之列的。”我看于总听得很入神,顿了顿又说,“这其实不应完全归功于我运气好能够一次调试成功,而是杜总监安排的设备及时运到了,又都是牌子货,质量过硬。否则赵部长来了,我什么也演示不出来。”我说着,扭头对杜德勤笑笑,把“及时”两个字强调了一下。他正看着我,勉强回了个笑脸。趁大家没注意,他偷偷擦了擦额头,仿佛有点汗。几个副总听完我的汇报,似乎很兴奋,在旁边唧唧喳喳交换意见。于总却不置可否,听完我后面的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好像是笑了笑,他直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仿佛看穿了我的思想。不过很快,他就笑着说,“卫东,你这次做得不赖。我知道你这三个月不容易,把支票交了就好好在家歇几天吧,这个礼拜不用上班了,睡个够——我是让你真休息,你可别体力透支啊,嘿嘿。你放心,带薪休息,不算假期,否则许丽娜要打上门了。”大家哈哈大笑,陆续散去。交完支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桌上是一层薄薄的灰。我抄起一沓资料掸了掸,顿时房间里尘土飞扬,过了好一阵才散去。杜德勤这时走进来,看见我坐下收拾东西,说:“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工作起来就不要命了。”头回见他说这么亲近的话,我耳朵都有些不大适应,但还是很快恭敬地笑着说:“知道了,杜总,忙完手头这些事情就回去。”他点点头出门,在门口扭过头,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一声,别客气。”我连连点头。看他走远以后,我拿起电话,开始给常卫他们几个铁哥们儿拨电话。听说我回来了,他们都有些惊喜,说两三个月没见到我了,还以为我卷了公司的钱跑越南去了呢。我和常卫闲扯了几句,假装不经意地问他和黑子昨晚去哪儿活动了,他想了一会儿说自己去根据地酒吧了,黑子他不知道。我听出他有些事情不想告诉我,于是就没有再问,只是和他热火朝天地商量晚上去哪儿吃饭,然后又问了问其他几位,大家七嘴八舌,连轴打了几通电话,最后确定晚上七点去顺德蛇城,常卫负责订房间点菜叫酒——他表弟是顺德蛇城的大厨。

  (七)欢宴

  把晚上的安排定好,看看时间,居然还不到中午,我却一刻也不愿在公司呆着,撂下电话就回家。许丽娜依然没有回来,我来回在房间里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拨了她的手机,里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大声地喂喂。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满脑子空白,拿着话筒不知道说些什么。许丽娜嚷了几声,见没人回答,嘟囔了一句“这破手机”就挂了。单调急促的忙音让我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我愣了愣神,又按下重拨键。“是我。”我咳嗽了一下,“你在哪儿呢?”“逛街。”她回答得很干脆。我很想问她昨晚去哪儿了,和谁一起过的,但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只是清了清喉咙说,“晚上和常卫几个约好了吃饭,顺德蛇城,七点。你回来……还是直接过去?”“我回来。”她想了一会儿,说。“那好。”我挂上电话。

  从卧室望出去,中午的太阳将整个客厅照得明亮无比,木地板反射出柔和干净的光线。我重重倒在床上,仰面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了昨天和张莉的相见,还有她端起酒杯,抿着嘴唇那种毅然决然的神情,手腕上仿佛又感觉到被她细细而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这个丫头。”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我似乎睡了很久,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是黄昏光景了,许丽娜头埋在枕头里躺在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胖乎乎的手指头很自然地伸展着,底端就显出一个个的小坑。她睡得很香,象小猫一样轻轻打着呼噜。我不禁微笑起来,小心将她的手从胸前挪开,打算悄悄坐起来。她似乎被我惊动了,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又把手伸了过来,搂住我的腰,头也贴近过来,散乱的头发拂过我的皮肤,痒得我不由自主一缩。薄薄的毯子自她的身上滑下去,露出赤裸的肩头。饱满的乳房被她压在身下,从阴影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情不自禁把手伸过去。许丽娜显然是醒了,趁势翻上我的身体,一条腿抄过来,和我的双腿纠缠在一起,她的肌肤光滑凉爽,在我的身上滑过,感觉好像一条蛇蜿蜒而上。我咽了一口唾沫,抱紧了她的身体。

  我们走进顺德蛇城那间叫“香江”的包房,常卫他们已经支开了一桌麻将,看见我和许丽娜进来,大家都笑,个子瘦小的储万军把手里的牌一推,叼着烟就冲我笑着一摆头,一口浓郁的广东普通话:“哎,冬瓜,来接我的位吧,我介里……”他把抽屉里的扑克牌拿出来数了数,笑着说,“……二席三张,仲赢三张呢。里替我,我去和杨玉莹合唱一曲。”拿着麦克风正兴致勃勃唱《伤痕》的杨雨影听见他的话,歌也不唱了,尖着声笑骂着说“你滚开,死万贼!想也不要想!”她的声音是如此尖利我都觉得耳膜受不了了。我从钱包里拿出三张老人头给储万军,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哎~~一会儿再讲啦……”我把钱塞到他手里,笑着说,“操,跟我讲什么客气。钱到赌场,人到法场。”他笑着没再推辞,把烟掐灭了,然后径直朝杨雨影走过去。我立刻听见整个包房里回荡着如警笛一般的尖叫声。我坐下,接过常卫甩过来的一颗烟,然后稀里哗啦洗牌。这时储万军的公鸭嗓子已经在身后响起来了:“曾经里对我说介是个无言的结局,就让剌回忆淡淡地随轰去……”立刻,所有的人都嚷嚷开了:“万贼,你给我闭嘴!”储万军好像没听见,摇头晃脑,声音更大了,和杨雨影高高低低地唱个没完。砌好牌开打,我一边点烟,一边顺手吃下上家的三条,然后看着牌,琢磨着打哪张,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黑子会不会来?……七万。”说完,我才抬起头来。下家的常卫没看我,伸手摸了张牌,专心致志整理着,一边回答我:“会。我和他说了,他说他有事,晚点来。但肯定会到。”然后,在面前东摆西换,捣鼓了半天,我们三个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要发火了,他忽然一推牌说:“糊了。自摸。”接着,抬起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你妈呀……糊牌跟他妈生孩子似的……”我们三个一起凑过去,仔细确认他不是诈糊,才一边不请愿地甩给他扑克,一边骂骂咧咧。常卫不恼也不还嘴,笑呵呵地收筹码。打了几圈,手气不好不坏,常卫倒是旺得邪门,一个劲糊牌。这个时候,黑子推门进来。我一见他,就说:“黑子,你过来替我几圈,换换手,今天常卫邪逼得紧,老他妈自摸。”黑子嘿嘿笑,却不过来,指着常卫说:“你们怎么还有兴趣和他打牌?丫慢得跟娘们似的,腻味。不打。”常卫正赢在兴头上,也不生气:“丢,嫌我慢?你来呀,我把位子让给你。”我们三个不干了:“滚你丫的,赢了钱还想走啊……扒了裤子先。”我们几个嘻嘻哈哈,黑子则静悄悄坐一边听剩下的人唱卡拉哦开去了。我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漫不经心打牌,另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似乎打得很起劲,偶尔,我会从烟雾后面用眼角的余光瞟侧边的沙发。许丽娜坐在沙发一隅,拿着点歌器,似乎在找自己喜欢的歌。黑子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专注地看着大屏幕电视,手里打着拍子,好像在欣赏储万军和杨雨影的恶心男女对唱。一会儿,听见杨雨影大叫:“娜娜,是你的歌了!”许丽娜赶紧走上去接过她手上的麦克风。我注意到杨雨影的歌一完,黑子的眼光就开始跟随着许丽娜。他们目光相碰,隐秘地彼此笑了笑。在我记忆中,黑子从来没有笑得这么柔和过。我连忙转过头,伸手去摸牌,常卫马上阻止我:“你急什么,没到你呢!”我如梦方醒,突然觉得烟有些熏眼睛,立刻掐灭在烟灰缸里。

  一直打到九点,唱歌的都饿得没力气了,直嚷嚷着开饭,我们才收工。结完帐,果然是常卫一卷三。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句:“妈的,情场失意,赌场也失意。”常卫听见了,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菜单是常卫早就点好了的,他问我们想喝什么酒,大家七嘴八舌,说啤酒,葡萄酒的什么都有。我跟他说还是来两瓶金鹏城吧,出差三个月,想念本地的白酒了。常卫点头说好,黑子却连忙声明说他得开车回去,不能喝,那俩麻将输了钱的本来就没什么机会发作,这会儿劈头盖脸地骂黑子,内容不外是说他不仗义,看不起哥们儿,麻将不打,酒又不喝,我也搀杂在里面煽风点火,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也不说给我接风洗尘,分明不给我面子。黑子不敢再有异议,只好闷头猛吃面前的冷盘。我得意地坐下,眼角瞥见许丽娜端着个茶杯似乎在喝水,却悄悄看着黑子,双眼里都是关切。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酒上来以后,我从服务员手里抢过瓶子,不由分说一人先倒了一杯,然后举着自己的杯子站起来说:“兄弟我这趟出差,在北方吃了不少苦,还差点跟人打起来,把命丢了,现在感觉大伙儿能聚在一起,分外不容易,干了吧。”说完,我自己一仰脖儿喝了个干净。哥几个听我这么一说,都觉得蹊跷,纷纷问我怎么回事,我不耐烦地指着杯子:“先都他妈干了再说。”大概大家都看出我脾气特别大,没敢多问,纷纷干了。常卫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见我喝完这杯开始闷头吃菜,于是笑了笑,又给我们俩的杯子满上,说:“来,东子,我们喝一杯。”我抬起头,端起面前的酒杯,也不多说话,和他一碰,“干了。”这时,其他几位反应过来,轮流过来和我碰杯,我是来者不拒。许丽娜在一边看着,眼里有些担心,但好像知道我今天不大对劲,没敢出声劝我。等杨雨影也和我喝过,我嚼下一块椒盐蛇碌,端起杯子,望着对面的黑子似笑非笑:“黑子,你他妈不够意思啊,在座这么多哥们儿,算我们俩的交情最深了。哪次我出门,不是你迎来送往的?”我偏偏头,示意旁边的许丽娜,接着说,“娜娜也多亏你照顾。怎么着,也不和我喝两杯?”黑子看着我呵呵笑,“行啊,东子你今天牛啊,成,喝。”说完就要干。“等等等等……”我连忙劝住,“和我喝,一杯哪儿行啊。三杯。”许丽娜偷偷在桌下扯我的衣服,我转过头,低低喝了一句:“别扯!”她立刻坐在那里不说话了。黑子望着这边的目光闪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成。”我们干了一杯,服务员过来要续,我一把夺过瓶子,“我自己来。”那个小女孩脸都白了,立刻躲得远远的。我和黑子连喝了三杯,这时,常卫冲储万军悄悄使了个眼色,他马上会意,一边鼓掌一边站起来:“冬瓜,里今天够威啊,来,我们喝两杯。”其他几个人也七嘴八舌拥上来,常卫连忙说:“我来倒酒吧,你喝你的就行了。”顺势把酒瓶子从我手上截过来,还给服务员。和他们几个又喝了一圈,我一边喝着一边讲在包头的见闻,把那天要么差点被灌死要么差点被打死的经历也说了,哥儿几个嘻嘻哈哈,屋子里闹得沸反盈天。常卫示意服务员给我不停加酒,他们几个轮流上来敬,我也大方,一点不推辞,一会儿工夫两瓶金鹏城已经喝完。往常这个时候我已经站立不稳胡说八道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特别清醒。我转头对常卫笑:“操,你丫点的不够啊。”他显然也特别意外,没见过我这么能喝的时候,赶紧吩咐服务员再拿两瓶,又多加了几个菜。新酒上来,我第一个对常卫说:“老常,我知道你丫蔫坏儿蔫坏儿的,鼓动哥几个跟我打车轮战是不是?今天我就一打五,牛逼一把。来,我轮流敬,从你开始,打通关。”这么一杯杯喝完,到了黑子这儿,我笑着说:“黑子,一开始我们喝了三杯,后来都是一杯一杯喝,你也没回敬我啊。你看刚才又是我敬你。太不够意思了吧。”黑子已经喝得脸红彤彤的了,听我这么一说,深深吸了口气,“行,你丫牛逼,”然后转脸对常卫说,“散了以后车归你开。”这才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三杯。下面要是再喝,就都三杯三杯地喝。怎么样,够意思了吧。”和黑子喝了两三个来回,我已经觉得头疼如裂,但是神志依然非常清醒。黑子已经不行了,洗手间去了好几次,走路都东倒西歪的。我还要再来,常卫轻轻碰了碰我,小声说:“行了你,点到为止吧,你看看娜娜。”我转头一看,发觉许丽娜坐在我旁边,也不怎么动筷子,两个眼睛里全是泪水,她憋得脸红红的,始终不让眼泪掉下来。发觉我在看着她,她连忙站起来,费劲地说:“我……出去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房。我心里忽然迷茫一片,不知不觉放下了杯子。

  这顿酒喝到凌晨一点多才结束,大厅和所有其他的房间都打烊了。除了我,许丽娜和常卫,其他的人都醉得东倒西歪。结帐的时候我抢着要买单,但常卫神秘地笑笑说不用。我正狐疑间,突然走进一个矮矮胖胖,厨子打扮的人。他很亲热地冲我们点头,问今天的菜式怎么样,味道如何。我这才想到是常卫的表弟,赶紧一个劲说口味特别好。他笑呵呵听我夸完,非常高兴的样子,然后说这顿是免费送我们的,因为他过两天要去美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国内掌勺,给我们露一手。我特别遗憾地埋怨他怎么不一起过来吃,至少喝两杯酒啊。他摆摆手说自己从不喝酒,也不爱上席,再说还要做菜,忙不过来。看我们这桌没剩几个清醒的,似乎有些尴尬,很快就告辞走了。在送他们回家的路上,我和常卫闲聊起这事。他一边熟练开着黑子的切诺基,一边神秘地说他认识一个蔡老板,很有本事,给他表弟弄了张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的公派签证,当然花了很多钱。他表弟在纽约联系好了一个餐馆,准备黑下去,打几年工,挣点钱。我开玩笑地问这蔡老板什么路数这么手眼通天,赶明儿也把我办出去得了,常卫专心致志盯着前方,一边不屑地笑道:“出去可是吃苦,就你这样还想在外面混?再说你在深圳混得不错了,还有许丽娜呢,你走了她怎么办。”许丽娜坐在后座,我听了常卫的话,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她用手托着腮帮子,直勾勾看外面深南大道的夜景,好像没听到我们的交谈。

  (八)突变

  这次聚会之后,我名声大噪,常去的几个论坛和网站到处在传我如何神勇千杯不倒,到末了变成了我一瓶一瓶地和数十人对打,最后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神奇故事。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牌局和酒局,常卫他们几个经常会在,还每次都煞有介事地以当事人身份作证,胡吹那次我的英雄气概。但是我很少见到黑子,也基本上没和许丽娜一起出席——自那天以后,她就非常不愿看到我喝酒的样子,每次我问她去不去,她都推说第二天要上班,有时干脆就是在公司加班,等我去喝酒了才回家。在这个星期里,我过着一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中午醒来的时候,许丽娜已经上班去了,下午出门的时候,她在公司加班,而等我醉醺醺回来,她早就睡下,我们甚至整天连一句话都没有。我尝试着和她沟通,或者打电话给她,但她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总是让我没说一会儿自己就讪讪挂掉。只有一次,我在凌晨猛然醒来时,发现她在熟睡中依然用手臂环绕着我的腰际,脸紧紧地靠着我的背。那个时候我心里突如其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没有哭出来。

  星期一我准时上班,心里却是没来由的兴奋和紧张,直觉自己的职业将有重大的突破。办公楼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普通职员在忙碌,我一走进去就心神不宁,觉得有什么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正在发生。我绕着几个老总的办公室走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在——按照惯例,周一这个时间大家早该聚齐准备开会了。我抓住一个匆匆走过的员工问头头都哪儿去了,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我:“上个礼拜就出差了呀,去包头了,你不知道?”“都有谁?”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了。“于总带队,几个副总都去了,除了刘副总留下来主持日常的工作。”“杜德勤呢?”“杜总监也一起去了,还把技术部的人都带走了。妈的,我现在连本地客户技术支持都找不到人。”他拿着手里厚厚一沓技术资料,一脸气急败坏地走了。我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立刻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往包头铝厂打电话。关主任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是一个女孩儿,听上去是新来,怯生生地说关主任正在和供应商谈判,我问供应商是不是叫鑫通,她说不大清楚,我又问是不是深圳去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吧。我脑子高速运转却乱得很,想不出个头绪,她见电话这头没声音了就吧嗒一声挂断,连再见都没说。我喂喂了半天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忙音气得把电话狠狠摔了。我忽然想到马副主任,就赶紧拨他的号码,没想到又是那个女孩儿接的,说马副主任也去参加谈判了。我尽可能柔和地说能不能请您把马副主任叫来听下电话,但是她断然拒绝,又把电话挂断。正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忽然看见刘副总挺着将军肚走了进来,示意让我去他那儿。我惴惴不安地和他走进办公室,刘头示意让我坐下,又关上门,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你别打电话了,于总老杜他们都在铝厂。实际上包铝的二期方案上个礼拜你回公司前,老关就打过招呼了,还点名让你去参加谈判。”我脑袋嗡的一下,只听见他继续说,“你不了解老于啊,他这人精明得很。卫东,你这人脑瓜子灵活,技术又过硬,谁都承认,可是你聪明过头了啊。”他给我了一颗烟,沉重的身体把座位挤得满满的,两只胖手搁在桌上,“老于最忌讳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你看我和老关那么铁,这次都不去包头,特意留下,而让老于带队自己去,为什么?老关老马,还有包铝的几个头头对你印象很深,你以为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老于要他们记住的是鑫通公司,而不是你李卫东。”我坐在他对面,一句声做不得,满脑子空白。“我这次留下来,另一个原因,也就是想单独和你谈谈。公司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别看老于那天多亲热,可能和你说个大实话的也就是我了。跟你交个底,老于已经下决心让你走人了,否则尾大不掉。你的销售能力和技术都棒,是个大拿,可是技术部的人有技术比你强的,销售部老杜搞起业务来,也不比你差多少。他为人可比你谨慎多了。不是缺了你鑫通就不转了,这是老于的原话。”说着,他拿出个信封,推到我面前,“上周末几个头头开会,商量这事的时候,我知道劝不住他们,就说李卫东这五六年,为公司做的贡献也不小了,这次包铝二期四千五百万的项目也有他的功劳,不能就这么轰他走。”他用手指头点点信封,“这里面是十万。算是遣散费和一些奖金。记着,听老哥一句,以后到了别的单位,甭管是什么地头儿,还是要谨慎,别那么张扬。”

  我一直到了家里,都坐床上了,仍然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墙壁,我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胸口却憋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整整一天,我仰面朝天,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眼睛凝视着阳光下在空中浮动的灰尘。失去工作并没有什么,让我无法承受的是发觉自己没有力量去拥有自己的机会——即便我已经抓住它了。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过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在有记忆以来,似乎头一遭被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所淹没,它不是愤怒,因为它并没有带给我任何力量,相反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仿佛所有的骨骼都成了泥;它也不是悲伤,我甚至没有任何想哭的欲望,只是觉得累,而与此同时心里却堵得慌——这也许就是耻辱带来的感觉。这个时候,唯一的念头是逃离,逃离这个给了我狠狠一击的环境,到没人知道我的地方去。想到这儿,我坐了起来。

  (九)交谈半个小时后,我坐在冷气充足的绿茵阁里,看着宽大落地窗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这个酒吧正对着一个铁锈红色的钢结构人行天桥,一个残疾人正靠着巨大的钢架,向行人们伸出乞讨的搪瓷缸。来往的人虽然熙熙攘攘,但是在这里无不纷纷绕远避开。我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仿佛充斥着黏稠而快速流动的液体,它们从不停下。而我,和那个乞丐一样,是这个冷漠城市中被它们淘汰下来的渣滓。这样自我感伤的情绪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和意外,同样意外的是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张莉——在此之前,我从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需要倾诉的弱者,而且居然是对一个女孩子倾诉,更有甚者,在过去的一个星期中,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也很少想到她。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到了我的对面,穿着式样简洁的亚麻色开衫和裙裤,带来了一阵阳光的气味。这样的气息使我内心的烦躁忽然减轻了很多。她静静听我说完。虽然自己头回和人说心事,难免有些磕磕巴巴,她却没有打断,一直凝神看着我,偶尔喝一口面前的薄荷宾治。“你有什么打算?”“不知道,”我耸耸肩,“我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也许去另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城市,也许去一个小乡村。”我的语调里似乎有些悲愤。“去农村?你去那儿能做什么?”她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扬起眉毛问我。“……重开一片天地吧……也许安安静静教书……远离钩心斗角的城市,过个平淡的人生。”我一时想不起来应该做什么,于是装出看破红尘的沧桑,一边满嘴跑火车。张莉终于忍不住笑:“小乡镇你能开什么新天地?你这样的人会过平淡的人生?鬼才信呢。”她从吸管里咕噜咕噜喝了一口宾治,接着说,“我觉得你就是心理承受力太差,受了一点不公平就要逃避,别看你表面上看起来很潇洒,其实是个胆小鬼。”我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真实尖锐,心里非常意外,反倒镇静了下来,握住面前的啤酒,问:“那你说呢?”她想了一下,说,“要是我,就让自己过得更好,还让他们知道,让他们后悔难过去,我自己过得开开心心的。不就是吃了点亏么,从头再来就是了,没必要老鼠见了猫一样躲着他们吧,应该是他们躲你才对。就算你觉得他们恶心,要离开这里,也得去个更好的地方。比如说北京、上海……哎,要么你干脆出国算了,过两年做个事业有成的归国华侨,再回来报效祖国。”我知道她后面的话是开玩笑,不过仍然对她话中表露的倔强感到意外,不禁定睛看着她,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在我面前摆来摆去,遮住我的视线:“你看什么呢……别看了别看了。”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是真的挺吃惊的,张莉。你怎么那么厉害……哦,不,我的意思是说,你很要强,让我意外。以前觉得你挺孩子气的。”她脸好像有些红了,悄悄把手抽回去,故意嗔怒着说:“哼,你明明是觉得我凶,对吧。刚才你说漏嘴,我都听见了。你是说我不象个女孩子。”我赶忙否认:“不,不,不……我是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张莉,”我顿了一下,一边想着她的话,一边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不能让这帮丫挺的就这么得意了。我要出国!去挣美元!”我攥紧拳头,小声喊着口号,然后觉得意思还不够,于是摆了个奋勇前进的姿势。张莉扑哧笑了出来:“你这人,什么时候都没个正经。刚刚看你一脸愁云惨雾的样子,还以为你真的特伤心呢这回,敢情你那是装的啊。”我没有回答,突然沉默下来,端着啤酒望着窗外的天,轻轻说,“其实怎么会不难受呢,不过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我不能做亲痛仇快的事情。”接着我转过脸,很诚恳地对她说,“说真的,非常谢谢你,张莉,和你说完,我心情好了很多,而且你的意见是对的,正好给我提了个醒。”她仔细观察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

  准备离开绿茵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我请张莉吃晚饭,但是她谢绝了,说晚上有事。我们从位子上站起来,看到彼此互相注视,于是都笑了笑。我发现她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想起刚才她就是那样的,于是问:“怎么了?”“没什么,”她似乎对我有些迷惑不解,“你怎么能一会儿那么玩世不恭,一会儿又那么脆弱,一会儿又能想得那么清楚……李卫东,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大概她也觉得自己最后的问题有些孩子气,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我愣了一下,终于没有回答,而是悄悄叹了口气,说:“我们拥抱一下吧。”“嗯。”我们象好朋友一样轻轻拥抱了一下,很快分开。在我的手拢到她的腰际时,发现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而且僵硬。

  目送张莉离开后,我立刻给常卫打电话。实际上,在她一提到那个想法的时候我心里就是一动。除了许丽娜,我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而且,我还想趁着不算太老,去尝试一下新的机会。“老常,晚上请你吃饭。”“操,你请我吃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嘿嘿。宴无好宴吧?什么难事,电话里说不成?”我暗暗佩服他的聪明,也知道和这样的聪明人必须直截了当:“没错,就是有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来不来吧。”“唉……”他极其无奈地长叹一声,“我来,我来。”“七点,我在中航苑那儿的大灰狼等你。”说完,我挂断电话,从乞丐旁边走过,面对他伸出的搪瓷缸,我好像没有看见,笔直走过去,上了人行天桥。

  (十)决定

  我和常卫说了自己的打算,他没有立刻反对,而是半晌没说话。我知道他这个人看上去好像有些迟钝,其实脑子非常聪明,想得又周全,所以没催他,专心吃面前的青红两道和炒烤肉。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皱着眉看我:“我他妈怎么老觉得你是一时冲动啊……冬瓜你丫平常不是这样的……到底出什么事情了,好好的工作辞了非得出国?”我打定主意不告诉他自己在公司的遭遇,只是说:“我是真觉得老这么混没什么意思,不如趁着年轻出去闯闯,再不济也比这样干熬着强。再说我现在又不是穷得叮当响,到了那边情形再怎么困难我也能撑下去。”他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以为。就你那点积蓄,三晃两晃就没了。这不比人家正经出去读书有奖学金,你一落地儿就得生根发芽,要不就死在那儿了。”“怎么可能?论语言,我的英语这么些年天天用着,不是吹,比专业学这个的差不到哪儿去。论技术,哥们儿这把网络工程的手艺在深圳应该算小有名气了吧?别拿我当农民,干我这行的,在美国年薪都是八万十万的,”我抿了一口老掌柜,继续滔滔不绝,“就算我只能打黑工,对半再对半,一年两三万总是有的吧,那也过得有滋有味的了。”常卫静静地听完我的振振之辞,面无表情,和我碰了一杯,突然问了一句:“那许丽娜怎么办?”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老常,你瞒着我是好意,我知道。可你总不能把我当傻瓜吧。”他看着我笑:“冬瓜你是聪明人,要不我怎么想不通你怎么会蹚这趟混水呢,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算了,你丫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一洗了之。反正你现在辞也辞了,再说什么都没用,我也不多打听了。”他嘿嘿笑了笑,突然说,“可你不知道让黑子打电话给你的是我吧。”我一愣,抬起头来。他神色如常一边夹菜一边说:“黑子其实是个挺面的人,这事都是许丽娜自己惹出来的,不过也怪你,”他拿筷子点着我说,“哪有你这样的,出差三个月,电话没一个?要我是许丽娜,也去傍一个,谁他妈替你苦守空闺啊。”我长叹一声,放下酒杯。他赶紧说:“行了行了,事情反正都这样了,叹什么鸟气。我知道你现在对深圳没什么牵挂,明天我就帮你问问蔡老板,你先准备好钱吧。”“得多少?”“先备着二十万吧。你有没有?”“有有……我有。”结帐的时候,常卫死活不让我掏钱。“你他妈还是留着这些银子给蔡老板吧。”这是他的原话。

  回到家中,依然是空空荡荡的。我一直很想和许丽娜把我的决定说一下,但是等到深夜她仍然没有回来。我有些奇怪,打她的手机,是关机。直到我去客厅拿杯子喝水,才注意到桌上有张字条。她去北京学习一个月。我看看表,她这个时候已经到北京了。我拿起桌上的纸条,慢慢在手心里揉成一个密实的小团,扔进了垃圾箱。

  第二天晚上,常卫的电话就来了,让我去他家和蔡老板见面。那是一个颧骨有些高的潮汕人,身材瘦得跟风干了的鸭子似的。我知道潮汕人里面的骗子特别多,但对圈中的人,却又特别讲信义。蔡老板说普通话有些费劲,可是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以什么名义出去,需要准备什么材料,把自己想像成什么身份,说得清清楚楚。基本上,他不做那种把人往货柜里一塞扔上船的事情,而是做一种技术性的活儿,办的都是公派护照,签证也是真实的,理论上说,这不算是偷渡,而只是“提供特别材料的正常申请”。最后,他要了我十五万,说既然是常卫的铁哥们儿,就只收成本。但是他反复提醒我,第一,他给我设计的身份,我一定要记清楚,万一要面见签证官,千万别露馅。第二,到了美国,没人照应,全凭自己打天下,过了时间能否黑得下来要看自己的本事,要是吃不了苦这生意他宁肯不做。我连连点头说没问题。蔡老板收了钱,还有我的几张证件照片,很快就走了。我拿着他给我的一沓厚厚的材料,和常卫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说我也该撤了,常卫说那我送送你吧。我赶紧说不用不用,常卫回答了一句少废话走吧,就和我一块儿出了门。他和我站在深夜的街头等的士,狭窄的街道两侧到处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照在我们的脸上色彩斑斓变幻不定。我们一直沉默,只是不停抽烟。后来的士来了,我坐了进去,常卫手扶着车门,说了一句:“材料回去看仔细点儿,别出错。”我转脸过去想和他说几句轻松的话告别,他已经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我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闷头抽烟,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得是什么。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就做了这么一个影响我一生的决定。也许,所有重大的决定都不和仔细斟酌有关。我感觉自己象一个没经过训练就奔赴战场的新兵,甚至连武器还没有领到手里,而面前敌人的枪炮已经铺天盖地打了过来。再次拨打许丽娜的电话,这回她接了。我问了她两句在北京过得如何,她也很简短地回答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告诉她自己打算偷渡去美国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如果她当时透露一丝不想我走的意思,我都会留下,马上跟蔡老板说我反悔了。可是她没有,而是很轻快地说好啊,换个环境也好,又问了些蛇头是否可靠,会不会花冤枉钱之类的问题,好像在谈论格兰云天免税商店里的化妆品是不是假冒伪劣,那样幼稚和唠叨的废话甚至让我对继续通话感到厌烦。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如果很快就要成行的话她是否会回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情况,她这次的培训非常重要。于是我不再说什么,直到最后告别。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放下电话之后,许丽娜开始哭泣。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中,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蔡老板的消息,有好几次想和常卫提这事,但最后还都忍住了。和许丽娜隔两天会通次电话,多半是我打过去,内容无非是她培训得如何,日子过得怎样,诸如此类。只有在结束前,她会简短问句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总是说还没消息大概正在办。于是两人告别挂线。这样的日子过得很悠闲,要么呼呼大睡,要么写诗,剩下的时间多半在网上和张莉聊天,但是我一直没告诉她自己打算出国的事情。就在我以为成功无望或者蔡老板也许是个骗子的时候,常卫却突然把我的护照和签证送来了,这让我吃惊不小。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说:“算你小子运气好,正好有一批公派,让你赶上了。赶紧收拾收拾吧,过两天就走。后天晚上哥几个给你饯行。”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终于还是说了,“你还是给许丽娜打个电话吧,至少和她说一声。我先走了,晚上还得去给老婆的上司送礼。”我点了点头。走到门口,他好像又想到什么,一边走一边说:“你要订票的话,还是直接飞纽约吧。我给我表弟打过招呼了,他会去机场接你,他那地方也不宽裕,不过还是能让你住个三五天,免得到了那儿两眼一抹黑。到时候别忘了把航班号告诉我。”他头也没回,说着说着就走到楼梯间了,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扶着大门吭哧了一声:“谢谢你,老常。”听见我的话,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冲我笑着扬了扬下巴,然后走了。我看着他走远了,又坐下来,拿起自己的护照,在灯光下把上面的签证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给许丽娜打电话。一直是个柔和的女中音提醒我“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没完没了地拨了几十遍,终于想起今天是星期五,她前天和我说过,这个周末培训班组织学员去延庆的山区里旅游三天,要后天才回北京。至今我仍然很想知道如果她接了电话,是否会赶回来送我,但很多事情都没有如果。

  第二天的下午,外面阳光猛烈。我光着膀子,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把衣服往新买的那个大软箱里扔,忙得浑身是汗。这时恍惚听到开门的声音,猛然直起身子看,一阵头晕眼花之中,依稀看见许丽娜从外面进来。她放下东西就冲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把自己身上的T恤脱掉,然后猛地扑了上来,一阵充满阳光的气息旋风一般将我刮倒。我搂着她的腰,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急啊,你看我满身的汗,总得让我洗个澡吧。”她一边亲我脸上的汗水一边哼哼着说就喜欢我汗津津的样子,说着用自己的身体努力地去蹭我湿漉漉的身体。我贪婪地呼吸着她肌肤上那些太阳的味道,紧紧抱着她,不再说话。

  我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周是寂静的阳光,可以清晰听到我拼命呼吸,以及身上的汗水掉落地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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