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钦
1
她很喜欢故事书里的开头,“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觉得真是温馨呢,那么多的男男女女,他第一次见她,他们都会穿什么衣服?他们有否嘴里咬着东西,也许嘴角还有一粒芝麻。
她不由笑了,她喜欢吃一种小酥饼,烤得焦黄,皮上沾满了香香的芝麻。出门,右走,在街角的一个小店,有一个鼻头长几粒雀斑的男孩专门烤这种小饼。
她说,“我叫小禅。平时就在屋里呆着,听音乐台,写一些文章。”
那一面冰冷的镜子,因为她的一句话而迅速蒙上一层水气,瞬间淹没了她的脸。她眨眨眼睛,静等着那层雾气消散。
音乐台里播的是“你好,TAXI”。一个女人通过电波祝福她的弟弟,“开车时注意,腿容易着凉,多穿点衣裳。胃本来就不好,午饭别再那么凑合了。”
小禅的眼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她对着镜子努力微笑。笑过之后眼光落下,只剩眼里的一壁漆黑,像是墙角一朵蔷薇开了又急急地落。
电话今天还没有响。
她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些日子,她在家乡的城市。
那时她总爱打电话。女友们坐在纤尘不染的写字楼里,接电话时都是先自吸一口气,像怕吵醒身边熟睡的婴儿似的,压着嗓子低低地说“喂”。
她是那么喜欢聊天。聊着聊着就可以扬声笑起来的那种。
昨天黄昏的时候,下了点小雨。他打来电话,“我要去你的城市。公事做完,也许可以见到你。”
现在,也是黄昏,她算计着时间,他应该早就到了。
2
六个月前,小禅在网上挂着,看人家的爱情故事。
看一篇,留一句话,“你总会找到自己幸福的暖房。寂寞的棉被。”
寂寞的棉被,是她为自己起的名字。
那一句留言,就像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过冬天的一个街角。转个身过去,后头留一个叹息的烟云。
她没有OICQ号,也没有和人聊过天。她觉得那些对话很幼稚,类似杀时间的青春偶像剧。所以,她在网上多是浏览文章,然后,留言。
直到有一天,小禅在留言栏看到一个“路人甲”的问话,“寂寞的棉被,你是谁?”那一天,她点击六篇文章,六篇后头都有他的问话。
其中一个显然是刚刚打上不到一分钟。她犹豫了几秒钟,飞速地敲了几个键,“我在这里。”打得急,指尖微微颤抖。
可惜,路人甲已经走开。
小禅看镜子,哈一口气,右手食指在雾面上写,“小禅”。
第二天,她九点一刻再次留言。界面刷新之后,她再看,却是两条,她的和路人甲的。
他说,“寂寞的棉布,你一个人在屋子里会寂寞吗?”
她的眼里湿莹莹的,“怎么会!”。并不多说。
然后他便沉默了,离开之前,他说,“我很寂寞呢,寂寞得都想重新谈一次恋爱。”
3
就这样,真的就成了朋友。
先是小禅在人家的文章后头留言,“你总会找到自己幸福的暖房。寂寞的棉被。”
然后是路人甲的,“寂寞的棉被,我在这里。”
像是一个姐姐,后头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屁孩,形影不离。不管她去哪儿,他都会在她后头。
之后,他教她怎样申请OICQ,怎样聊天。小禅指尖一路敲下去,“不要开房,我喜欢在大房里说话。一屋子的热气,镜子上是一片氤氲。”
他问,为什么会叫寂寞的棉布?她不语。
尔后在某一个夜里,她给路人甲发过一封信。
那里面,是一个关于幸福棉被的故事。是小禅读来的。
4
给路人甲:
曾经有一对年轻夫妇,女人喜欢唱歌。一次两人去镇上游艺会,一起上台演唱。回家后却遭到保守的公婆呵斥,他们禁止她抛头露面,禁止她上台唱歌,不然赶她出家门。她很怕,就是平常在家里也不敢再唱了。但是她那么喜欢,那些歌仿佛要冲出喉咙似的。
有一天,她实在按捺不住,临睡之前在房里轻哼。她一哼,自己也吓一跳,赶快捂住嘴。但丈夫已经听见了。他要她唱下去,她不敢。他想出一个办法,用棉被蒙住她,他也钻了进去。她轻轻唱,虽然不能放声尽情地唱,可也很满足,因为只有一个歌者,也只有一个听众。有时他也陪着她唱,有时合唱有时对唱。
他们把这当成最大乐趣。每天都盼着这个时刻到来。一到傍晚,就把家事速速做完,然后两人把房门关起来,躲到被窝里唱歌。
冬天,棉被里很温暖。但一到夏天,他们经常唱得满头大汗。他们把汗一擦,又继续唱下去。一直到丈夫去世。
之后她也蒙在棉被里唱歌。但已没有人听她了,也没有人对唱。有时她觉得他就在身边,她就多唱几支。但有时,她也觉得他已经离开很远了。有时她唱得很认真,有时候,哭泣代替了歌唱。日子一久,他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了,她唱歌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有一天,终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慢慢地,她把歌词也忘了,把曲子也忘了。等公婆去世,环境也变了,已没有人再干涉女人唱歌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歌了。
可是,那天她在儿子家,丈夫忌日,她不顾儿孙挽留执意要回老家。她说,这里我唱了许久,但总觉他不在身边。因为我已忘了好多,唱得不完全,我的声音也比以前差了,也许是对这里的房子陌生。所以我要回去,我要躺在那旧式的八脚眠床上,蒙在以前和他一起盖过的棉被里,唱歌给他听。我觉得,那样子,他也许可以听到。
寂寞的棉被
5
路人甲问她:寂寞的棉被,你记忆力真好。
小禅看桌上的镜子,笑。“那是一个港台作家写的。我读完这个故事,就记在了日记里。一直想说给人家听。”
“你喜欢唱歌吗?”
小禅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喜欢,只唱歌给镜子听,你会听不到。寂寞的棉被。”
“给我你的电话好吗?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小禅到底还是给了他电话号码。然后,她听到铃声在屋子里快乐地响起来。这是她寄居这个城市的第二百天。
她冲一杯咖啡。听了有一会儿,轻轻地拿起话机。
片刻,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红晕如花。他的声音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平和,深沉,一如她手心里躺着一缕阳光似的,那么暖。
他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咳嗽一声,她看到镜子里自己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她开始笑,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他打来电话,她将话机放到右耳,任阳光来去。
后来,他不再勉强她开口讲话。久了,两人竟都享受他讲她听的样子。有时小禅会躲在棉被里,听耳机里他温暖的声音。
路人甲的声音适合唱歌,但是,他却只会唱,“耶里亚,哦,神秘耶里亚,耶里耶里亚,我一定要找到她。”
很有几次,小禅就在他的歌声里睡着了。那个水草绿的棉被,适合做美丽的梦。
一次,小禅留言说,“路人甲,讲讲你生命中印象最深刻的第一次。”
他便打过电话,“一天,我值勤。是个夏天的黄昏,在一个小胡同里。我走过时,见一个女孩子出来,她穿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长发,被阳光染成栗色。眉目很清秀,像是刚从小溪里洗过脸似的,很原始的那种纯净。她手里竟颇为壮观地牵着四条狗。相信吗?”
小禅一愣,眯了眯眼,接着便咧嘴笑。
“其实那不是我的职责,可是我想和她说话,于是我对她说,请问四只狗是不是都上了户口?她就笑,小女孩的那种乖乖的笑。她带我回了小胡同深处的家,把证件拿出来一一给我瞧。我只好灰溜溜走开。后来我巡逻,专在那里等她,可是我太内向,再也鼓不起勇气向前。不过每当她带着她的狗队走过的时候,我们挥一挥手,笑一笑。每天那个时刻,是我最快乐的时刻。”
“有一天,她吞吞吐吐地说,她要结婚了,可不可以和她一起牵着狗队走一走。”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小禅的眼里蓄满莹莹的泪,挂了电话,写出几个字,“你总会有自己幸福的暖房。寂寞的棉被。”
片刻,他回了,“谢谢。”
睡前,她又接到他的电话,“寂寞的棉被,什么时候可以叫你幸福的棉被?”
小禅微微笑,她卧在棉被里,左手伸出来,在空中比划“幸福”两个字。
6
今天,小禅一直等路人甲,直到肚子咕咕叫。
下午七点钟的时候,小禅出门,去街角小店买回两个小酥饼。一边往后走,一边吃。
有几次,小禅突然环顾四周,想着也许会有一个人,像是蘑菇一样从哪里冒出来,“嗨,你好。寂寞的棉被。”
这个幻觉一直持续到屋子里。
小禅开始冲咖啡。她有一个水草绿的杯子,她边冲边自语,“其实,爱情就是一杯咖啡的事。”
她喜欢闻咖啡的香气,会在几分钟内飘散到屋子各个角落。有一次,她问,“如果你没有一个标准的咖啡杯,你知道怎样冲一杯满意的咖啡?”
路人甲打出一个调皮的笑脸。
小禅便在这头狡黠地笑。“你要一遍遍练习啦。傻瓜。”
每人的口味都不一样。也许水多了,没了咖啡的滋味。也许水少了,喝起来太苦。所以,如果没有一个标准的咖啡杯,我们必须把水量拿捏好。
“也许,有时候第一次冲咖啡,一下子却最合适。这是一见钟情式的咖啡。”
7
昨天,路人甲电话里问小禅,“到了你那里,你会给我冲一杯一见钟情的咖啡吗?”
小禅“嗯”一声。声音细细,像一根纤长但柔软的水草。
所以,在今天,小禅的生日这一天,她一遍遍练习冲咖啡的动作,练习开门的动作,练习她抬头和他说话的神态。那一面镜子,冲着小禅微笑了一次又一次。
当小禅好容易坐定在椅子上,便又开始猜测,当路人甲和她说话或微笑,她是否该告诉他,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他会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想,像是一个梦的开始。小禅就那样子,一点点将自己放进一个绿意盎然的园子,恍惚间便睡着了。
那一面镜子里,睡着小禅甜蜜的笑颜。
8
醒来,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水草绿的窗帘有一角没有拉好,阳光便从那里跑了进来。
小禅第一个动作便是去看沙发,像是梦还没做完似的。想了想,才知道原来昨天路人甲没有来,没有做到她的沙发上。小禅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知他公干几时完成。
九点一刻,小禅上网,“路人甲,你来了吗?我在等你。寂寞的棉被。”
发了几条,又觉得路人甲是收不到的。他肯定已经来了,这是他转换岗位后第一次出差,但是,也许他没法上网。在她的印象里,好像警察没有带笔记本办公的。
想到这里,小禅咧嘴冲镜子笑了笑。
不过,她还是挂在网上,也许路人甲会留言也不一定。她怕错失了他。
那个小店顾客只有两个,雀斑男孩正在抽空读报。小禅一来,他赶紧拿一个袋子去装两个小酥饼,另外去盛了一袋冒着热气的馄饨。
小禅点头致谢,然后往家走。
走几步,小禅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到小店。
雀斑男孩的报纸上,一个大字新闻标题,“车上勇斗六歹徒,一警察牺牲。”新闻照片上,是那名警察的两寸照,像是证件上的照片。
只一瞬,小禅的心便迅速疼痛起来。她看看手里的馄饨和小饼,再看雀斑少年,然后转身,疑疑惑惑走出店门。
那个警察的名字叫“邢小明。”
9
家里的电脑还在网上。
小禅想,这就是了,路人甲不会来了。
她看别在窗户一旁的水草绿的窗帘,看水草绿的沙发,水草绿的棉被,可是不行,她还是觉得春天远了又远。
她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要说什么。是呀,还没有告诉他,寂寞的棉被原先也有四条狗,它们在老家。
邢小明。
她还是宁愿叫他路人甲。还是去爱情故事里留言。只是,她的后头再没有人跟着留言。就像,冬天的街角,温暖过一阵,然后又回到原先的寂静。静得连曾经那一口叹息的烟云都不见了。
“路人甲,我没有结婚,我来这个城市是因为失声。那一次和你牵着狗队散步,是我最后一次说话。寂寞的棉被。”
“路人甲,有一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回忆那一句话。我说,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牵着狗队走一走?你知道你的笑容像是阳光穿透云层,像是突然遇到春暖花开?现在,我还想说,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牵着狗队走一走?寂寞的棉被。”
“路人甲,那个老中医的针灸很管用,在我生日前,我的病稍微有了起色,可以发单音节。声音细细,比如,嗯,比如,爱。寂寞的棉被。”
“路人甲,如果有一天,我还想说,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牵着狗队走一走?你愿意吗?寂寞的棉被。”
“路人甲,我是幸福的棉被。”
邢小明,我爱你。小禅。
我想告诉你,我有一个水草绿的杯子,我放一半的水,然后倒上速溶咖啡,我叫它一见钟情咖啡。
其实,很简单。
可是有一天,路人甲,我的那个杯子碎了。镜子说,从此那种咖啡只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