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内语”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04日 12:08 新浪论坛

    作者:乔治

  大家先别挑毛病,这题目没写错。我也知道世界上只有“外语”没有“内语”,您往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这,当然说的是天生的,来自遗传的求生技能,对“学而后知”的东西这句俗话则未必适用了。恐怕没有人一出娘胎就会拉小提琴,或者没人教就知道怎么开战斗机吧。不过现实生活中还真有一些事儿介於两者之间,既像天生的又像学了才会,模陵两可,一时半会儿说不准。这些事儿往往和地域有关。比方说吧,您要是说您是蒙古族的,十有八九人家要把您当成骑马高手。谁叫您来自马背上的民族呢?记得有一回我和几位北方同学同桌吃午饭,当知道我是广东人时,大伙顿时来了劲,七嘴八舌地向我请教蛇怎么吃,老鼠怎么吃(天晓得为什么就我们广东人爱吃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要不然“非典”也不会从那儿来)。嗨,弄的我胃口倒了俩星期!以后吃饭时看见他们我就躲。可见一种东西一旦形成观念,就深入人心,极难改变的。

  带这种“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办事肯定要闹出笑话来。远的不说,就讲几年前我在美国办理入籍手续吧。按规定我得先要到移民局考口试,过了这关才让举手宣誓。考试内容是美国历史及政治体制。从宪法条文到重大史实,从议会选举到最高法官姓名,林林种种的问题有好几页呢!我是个“外来户”,对美国历史所知甚少,只好乖乖地到移民局的网站上把标准答案一一下载,逐条背熟。那天我正忙这事儿,门口进来俩美国同事。看著我倒被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在实验室里来回溜哒著,他俩还以为我工作压力太大犯了神经病!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这么回事。俩同事大惑不解,说是只要交足了税就算这个国家的人,入籍还考啥试啊?德性!接后又把政府大骂了一通(美国人骂政府比中国人骂娘还随便)。我忽然灵机一动,起了个怪念头:何不来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趁手上有现成题目,考一考这两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公民呢?大概一来好奇,二来过于自信,我的提议竟得到他俩的热烈响应。好,说干就干,我们摆开架势,一问一答地考上了。嗨,谁知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十五分钟下来,两位老兄答案的正确率加起来不到百分之五十!我怕伤了他俩的自尊心,赶忙赔礼道歉,捎带地把移民局也批评了两句。不料二位仁兄却开怀大笑,声称因为考试不及格,已自动失去公民资格,到家就把护照交了!

  您看,正牌公民反而通不过公民考试,这样的考试还有啥意义呢?

  类似的“洋相”不光老美会出,咱们老中也会。本人就来过一次,而这事正和考“内语”有关。

  话说我在美国留学,研究生念到了三年级。这一年,按系里的统一规定,每个博士候选人都得通过外语考试。所谓“外语”,其实是特指德、法、俄文三种,其他一概不算。因为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所以从来没人问过为什么。考试方法倒有两种:一是拿一篇外文文章,在规定时间内译成英文,再由系里的外语委员会评定成绩;二是到外语系修德、法、俄语一个学期,由任课老师出题考试,成绩良好以上者即可拿其顶缸。这第一种方法听起来倒是挺诱人,可咱“老中”没这个福气。当初在大学那会儿英语能学好就算不错啦,第二外语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咱们就只剩下修课这“华山一条道”可走。这可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啊!一位师兄曾心有余悸地对我谈到他修课的经历:

  “咱们都是拉家带口的人了,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再学一门外语谈何容易。我搞有机化学,所以选的是德语。头两个星期还凑合,再下去就撑不住了。成天拿著一摞卡片背来背去,连眼都背直了,走路时老撞人。好不容易熬到期末考试,卷子打开一看傻了眼:要我翻一篇理论物理的文章。隔行如隔山,那玩意就算写成中文我也看不懂,何况德文呢!硬著头皮胡乱翻了一段凑数,结果可想而知。吃了一大堆苦,最后还是闹了个不及格。第二年又得重修。嗨,我这辈子从未不及格过,没想到这来开了“洋荤”!诺,这是我用过的课本和卡片,拿去吧,希望能给你省些时间。”

  我接过材料,心里沉甸甸的。

  这外语难考的消息自然而然地也传到师弟师妹耳里。为了防止重蹈复辄,大家难免聚在一块,合计个对策。师弟师妹们都是应届生,年龄差我一截,但他们英语说的比我溜,脑子也比我活得多。我把师兄的“遗产”往桌子上一搁,再把师兄的“苦水”重倒一遍,师弟师妹们登时咚咚打起了“退堂鼓”。可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这关你死活得过啊。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头绪,屋里真是“愁云惨淡万里凝”。正在百般无奈之际,忽听角落里传出一声冷笑。我循声望去,是素有“智多星”称号,从武汉来的的小林。

  “林老弟有何高见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笑你们死心眼,干吗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根本?这事哪还有什么根本!大伙儿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都瞅著他等下文。小林见状来了劲,伸出两个手指,不慌不忙地说道:

  “所谓外语,不就是非本国的语言吗?你们还在翻老黄历,总觉得这是国内,除了中文以外的都是外语。喂,醒醒!这里是美国,除了英文以外的,包括中文在内,都是外语!”

  呵,不愧是“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鬼小子说的还挺有道理!咱们以前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

  “好吧,就算中文在这儿是外语,可这和考试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位师妹不服气地反问道。

  “嗨,你怎么就这么转不过弯来?既然中文算外语,我们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到系里要求把中文列为考试项目之一。只要系里一同意,我们不就可以轻易过关,免受修课之苦了吗?”小林终于亮出了底牌。

  啊呀,这可真是个好主意!您想想看,中文是我们的母语,从小说到大。能到美国来留学,我们英语也不差。要考汉译英,那还不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的事?屋里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刚才的沉闷劲儿一扫而光!大夥儿交换著眼色,频频点头,都向小林投去赞许的目光。,有人还翘起大姆哥夸道:“高,实在是高!”

  小林得意地站了起来,一拍大腿:“对,就这么办!我明天就上系里说去。咱们给它来个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考‘外语’变成考‘内语’,各位意下如何啊?”

  哗…,大夥儿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第二天上午小林代表大家去和系里负责“考外”的教授谈判。中午吃饭时分,他兴高采烈地当众宣布:系里已原则上同意了我们的要求,可把中文列为外语考试项目之一。听到这个消息,师弟师妹们个个手舞足蹈,喜形于色。我暗暗佩服小林的胆量和见识。不过对于系里这么容易被说服,我的确有点儿疑信参半。

  “虽然原则上同意,但系里有个小条件,”小林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因为没有教授懂中文,系里无法评定我们的中文水平,所以要请语言系的教授命题代考。”

  “你说什么?请语言系教授考我们?!这里面听起来大有文章,恐怕来者不善呀!”我毕竟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多背了几段毛主席语录,“与人奋斗”的经验相对丰富些。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可师弟师妹们对我的疑问则大不以为然:“啊哟,都像您这样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能办成?”“师兄对自己的汉语水平也太谦虚了吧!”“再说,只要是用中文写的东西,咱们还会翻不出来吗?当年高考不都过来了嘛!”我想想也对,到底是本国的语言,再难谅也不会难到哪去。

  中文也被当成外语的消息很快像风一样的在研究生中间传开了。其他国家的同学也蠢蠢欲动,想把本国语言塞进来凑数。还是几个高年级的学长劝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先让中国人试试再说。如果成了,顺水推舟;如果不成,免开尊口,省得和系里关系搞坏。

  转眼考试的那天到了。我拎著书包准时到了考场。为了保险起见,我带了汉英,英汉字典,还顺手夹了一本新华字典。其他同学则个个信心十足,嘻嘻哈哈,大模大样地进了教室。考试马上就要开始,小林才姗姗来迟。孤身独影的,连本参考书都没带。他一屁股坐在我边上。

  “就这么有把握?悠哉悠哉,差点迟到!”我问了一句。“急啥?小菜一碟嘛!”小林朝我挤了挤眼。唉,现在的年青人真没治!

  出题监考的是东亚语言系的史密斯教授。老人家戴著副宽边眼镜,白发苍苍,一副学者风度。此老是东亚语言系系主任,知名汉学家,著作等身,对中、日、韩古典文学造诣极深。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也是我们中国学生会活动中的常客。考试之前,史老讲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教了一辈子中文,对中国的古典文学推崇备至。生平也是第一次有幸考考中国学生,看看他们的传统文化根子有多深。今天是开卷考,内容是汉译英,希望大家各尽所能,把文章翻译好,接著就往下发卷子。不知是不是“作贼心虚”的缘故,史老话虽不多,却让我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我正打开书包往桌上放文具,猛听的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这,这怎么翻哪!”

  “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

  我心头一哆嗦,赶忙打开卷子。您猜怎么著?谁也不会想到上面郝然印的竟是屈原大名鼎鼎的《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为灵修之故也!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

  我真给“镇”住了,张开的嘴半天合不到一块。我的天那!就这,别说译成英文了,您有本事把它译成流畅的现代汉语我就请您上“全聚德”吃烤鸭。我一边暗暗叫苦,一边心里直埋怨:“屈大爷呀屈大爷,您老受了委屈往汨罗江里一跳了事,年年还有粽子吃。留下这佶屈聱牙的诗文可把我们给坑了!”放眼望去,师弟师妹们和我也差不离,大家都有一种被“宰”了的感觉。群情激愤,教室里开始有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史密斯教授显然对眼前的一幕毫无思想准备。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沉的住气。史老先示意请大家静一静,再不紧不慢,意味深长地说道:“这首诗是中国文学宝库中的不朽名著。我个人认为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人都应该读过它。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吧?”

  大家顿时不再说什么了。师弟师妹们中不少人心高气傲,以饱学之士自居,就差没说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了凡。哪个有胆量承认自己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人呢?

  我朝坐在边上的小林做了个鬼脸,意思是“看看您干的好事!”他对我苦笑一声,嘴巴撇了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摇了摇头算是回答。刚才信心十足的神态荡然无存。

  我是“文革”前上的学,头脑里“封、资、修”那套多点。因为喜欢古典文学,所以能看懂一点点文言文。屈原的故事我虽不陌生,但这《离骚》我半猜半蒙也就只能勉强读个大概,要我把它译成英文,没门!啊呀,算了算了,今天是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咱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拿起笔逐字逐句翻了起来,这别扭劲实在不是语言可以描叙出来的。其他都不说,光题目“离骚”这俩字该怎么翻就够我折腾的了。从思想内容上看,字面上大概应译成“离别的牢骚”,可是从艺术风格上看,字面上似乎译成“离奇的风骚”更好,另外··· 也许都知道这回算是“栽”定了,大家都抱著破罐破摔的心情,安静下来开始干活。我举目四望,所有的人其实和我是“同类项”,那难受劲儿就摆在脸上。唉,我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我这些师弟师妹们很多是“破四旧”以后才懂事的,有几个连斗大的繁体字都认不了几箩,要他们翻译两千多年前的《离骚》实在是勉为其难了。再留神看看他们的神态,就知道我所言不虚。只见同学们或双眉紧锁,或搔头抓耳,或长吁短叹,或频咬笔头;有的两眼朝天,仰观上苍;有的低头不语,俯视大地。不知情的人猛一看还以为我们是一群来自中国的苦吟诗人,又有哪个会想到我们不过是一帮连本国文字都看不大懂的中国学生呢?。

  人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那几位忘带参考书的同学今天真该吃后悔药了。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那本半新不旧的新华字典竟会被当成“祖传秘籍”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很快就不知所踪。

  正在胡翻乱译之际,史密斯教授被人叫出去商量什么事情。他老人家前脚才走,一位上海来的小师妹就回过头来小声问我:

  “师兄,屈原格个家伙啥辰光当过皇帝?阿拉哪能从来没听说过啊?”

  屈原,当皇帝!?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我心里一急,嗓门难免大了点:“三闾大夫当皇帝?!别说您没听说过,咱们这儿哪个听说过的把手举起来!”

  教室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师妹也不甘示弱,音调比我高了八度,“伊拉要是没当过皇帝,格那好兴自家自称‘朕’呢!?”

  噢,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这事其实不能怪师妹。皇帝自称“朕”是从秦始皇开始的,离咱们屈大爷去世有好一阵子了。在那之前是人人皆可为“朕”的。

  “在这里‘朕’字作‘我’字解。别问为什么,快抓紧时间翻吧!”我实在无心恋战,怕越解释越说不清楚。

  还没等我拿起笔,边上又有人一个问题扔了过来:

  “师兄,这‘灵修’是何方神圣,干吗屈原老提到它?”

  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提问的竟是“智多星”小林!

  “要说这‘灵修’嘛,对你应该是小菜一碟罗!别人不知道还情有可原,可你是老行家呀!”小林和妻子小陈,是我们大家眼里公认的恩爱夫妻,我实在忍不住要利用这个机会吃他点豆腐,谁教他把我们带到这个死胡同里来的。“你们家小陈不常常称你为‘灵修’吗?”我阴阳怪气地故意问道。

  哈哈哈…,教室里的哄笑声比刚才那阵还大。显然幸灾乐祸的人不止我一个。这会儿轮到小林哭丧著脸了。

  “人家是真心请教,你倒还有闲心捉弄人!”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灵修’是妻子对丈夫的美称,就象现在我们说‘亲爱的’一样。”(唉,还是咱们老祖宗行,连给上级提意见都要用“灵修”这么浪漫的说法。)

  史密斯教授正好回来,我们的讨论就此打住。

  这只是个小插曲而已。我们在这场“内语”考试中出的其它丑实在太多了,我看我就不必再浪费笔墨来糟蹋我们自己了吧!

  总而言之,这肯定是我们这一辈子遇到过的最狼狈不堪,最丢人现眼的考试。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我们灰头土脸地交了卷,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没人愿意说一句话。这也难怪,每个人都是羞愤交加,哪个还有心思来交流“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心得体会呢?

  卷子很快就批好了。放榜那天,大家结伙去看成绩。望著我们清一色的“不及格”,同学们禁不住笑的前仰后合。对我们来说,这是生平第一次中文不及格,的确值得纪念,所以大伙儿不约而同的一起上了“麦当劳”。几根署条下了肚,小林半抱歉意地开了腔:“这回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实在对不起大家!嗨,姜还是老的辣,到底师兄有水平,一早就看出这是个陷阱!”我赶忙安慰他说:“我也好不到哪去,不一样想贪便宜,结果买了船票上贼船吗?这次考‘内语’不及格著实让我们出足了洋相。当然,翻不出《离骚》不等于数典忘祖。而且考中文只考文言文也有点以偏概全。不过从这件事上也让我们学到好些东西。比如说,现在我们更明白,这世界上的知识,不管是科学技术的,还是文学艺术的,都只能老老实实花功夫学来,没有捷径可走的。”大家一齐点头表示同意。“更重要的是,”小林接过我的话头,“虽然有人认为我们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但我们自己不应该自满自足,自我陶醉。大家想想,我们是中国人,和中文打了一辈子的交道,通晓本国的语言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正而八经一考就漏了馅:我们对本国的古典文学连门都还没进呢!如果说我们对于那些我们自认为非常了解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一知半解的话,那么对于那些真正一知半解的东西就更不该不懂装懂,自欺欺人了!”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老夫子有知,听到我们这番讨论,定当含笑九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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