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河山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02日 21:44 新浪论坛

    作者:凌翼

  我们这个时代是文学颓废的时代,因为所有经典几乎都被砸碎。我们手中真正拥有了对世界重新命名的权力!

   狩猎河山(长篇小说)

  -凌翼

  第一章

  1.江西

  岳天明是第一个在岳家坪这座高坡上搭土砖建起了房子的居民。过去,岳家坪不叫岳家坪,而叫丘山坪,不像现在这样是个热闹的小镇。丘山坪以前是一个乱葬岗,到处是墓堆,相当可怕。岳天明是外来移民,他在湖南没饭吃了,听到别人唱《江西是个好地方》这首歌,就收拾了两只箩筐,一头装着个孩子,一头装着破棉絮和家什,和年轻的尤丝丝踏上了漫漫长途。一路走去,好在江西就在临省,十天半月的时间,就到了江西地界。一打听,这就是毛主席当年闹秋收起义的铜鼓县,和自己老家不同的是,这里的山更深、林更密,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那时候,他肚子里空空的,肩上压着七、八十斤沉重的担子,心里却还想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令人感动!

  岳天明在铜鼓县补充了必要的养分后,像当年毛泽东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又拔腿开路了。再走就进入江西的中部了,一打听是宜丰的黄岗,虽然也是老区,但却是个不太闻名的地方。江西这块土地,你到了就知道,处处都是老区,哪里都有革命故事。

  岳天明有些累了,口干舌燥,加上孩子又在箩筐里啼哭,就停下了脚步。尤丝丝掏出连日营养不足、已经干瘪的奶头来给孩子喂奶,可孩子吸了几口后就又“哇哇”大哭起来,这在以往是少见的事。岳天明一听孩子的哭声,就觉得不对劲。准是堂客这些天跟自己一路奔忙,吃喝又没准,奶水这东西,没有营养供给,是不会自然生长的。这很简单,种稻子不下肥,你指望它结出多少收成,那是痴心妄想。

  幸好,岳天明停留的地方是户好心的人家,那个背上驮着孩子的大嫂从厨房端了一碗米汤出来。孩子刁滑,碗沿刚挨上他的嘴唇,就不哭了。尤丝丝觉得大嫂为自己解了围,心里的感激不知如何表达才好,只觉得眼里有晶莹闪现。岳天明自然千恩万谢,大嫂说:

  “一碗米汤不算什么。”

  “江西老表真好!”岳天明到江西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是从湖南来的吧?”大嫂又说。

  “是。”岳天明说。

  “听说,湖南那边饿死了不少人,是吗?”大嫂声音很低,生怕别人听见似的。

  “是。”岳天明不敢肯定地说。同样,声音压得很低。

  “江西这边还好吧?”岳天明打探地说。

  “不好,你会跑这边来?反正,饿死人是不至于。即使田里没有收成,山上到处是野果和野草,还有野生动物……就是蒋介石搞的四次围剿,也没把江西怎么样哩。”

  她说的是实话,蒋介石搞了那么多次的围剿,江西都挺过来了。虽然,江西红军还是长征了,但这支队伍却最终打垮了国民党。

  江西老表非常器重湖南人,这跟当时中央的五巨头,毛刘周朱彭,有三大头是湖南人有关。当时有人暗地里说,天下是湖南人的天下。外省人都羡慕湖南出领袖人物,对湖南人自然也高看一等。

  岳天明挑着箩担,随着脚步的移动,扁担和箩绳的摩擦,发出“咿呀、咿呀”的叫唤声,像人们疼痛的呻吟似的。担子里的破烂,是到一个新落脚点生活的本钱。能搁进这担子来的都是岳天明想扔而终于被留下来的东西,无非是砍刀、镢头、锅、碗、筷子和几包种子……

  岳天明嘴里哼着那支闻名全国的歌,满怀悲壮与豪情地走进了江西这块神圣的领地——

  红米饭呀南瓜汤,

  秋茄子,味好香,

  餐餐吃得精打光……

  尤丝丝背着个布包,里面是些破衣烂衫。岳天明顺着唐舜河望下游进发,不日工夫就到了一个叫丘山坪的地方。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s形的大弯。河水被河湾圈住,不愿流去,在潭里打转。岳天明听人说过,这叫铜锣水,是发家致富的好地方。

  岳天明在这停了下来,他知道河水拐弯的地方,土地一般极肥沃。他选择第一个拐弯处落了脚。马路伸到河边,有一座桥。偶尔有解放牌汽车从这里经过,腾起一股黄尘,雾一样地飘散了。

  河湾处,其实是三角洲,土地极肥沃。山脚下是一排老屋,那是世居在这里的老表们的家园。远远看去,安详而平静。

  岳天明在桥的这头停了下来,在一棵大樟树底下歇了担子,跟妻子说:

  “不走了,就在这安家!”

  尤丝丝也不愿走了,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刚坐下又跳了起来,她拿起一条被汗渍染得没有多少色泽的毛巾,来到河边,双脚踩进齐膝深的河水里,弯下腰,双手捧了几把水往脸上抹。

  “水多清澈啊!”这是她到江西地界说的第一句话。

  她在水里撸了几把毛巾,绞干,抹了脸。脸上立刻放出灿烂的光泽来。岳天明有许久没有看见这种光泽了,这光泽很快也使岳天明变得容光焕发起来。他仰起了头看那天,竟是绿莹莹一片。大樟树覆盖在他们头顶上,能避雨遮阳,这就是他们暂时的家了。

  岳天明从箩担的一头清理出了柴刀和锅子,不用走多远,就耢了一把柴禾回来。在这个满是坟场的山头,他们吃的第一顿粮食就是丝茅根煎河水,不用说,那味道有点寡淡,但却有甘蔗的甜味。

  第二顿,没料到竟吃上了肉。岳天明在一块杂草占据的坪地上砍伐,他看见了一只野兔一蹦一蹦地从草丛里窜向另一块草丛,他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扑上去。野兔在他的刀下滚落,转眼就成了他手到擒来的猎物。那顿晚餐,尤丝丝把野兔烤得肉香弥漫,没有酒,每嚼两口兔肉就喝一口河水。什么酒都抵不上这河水甜哪!

  岳天明和尤丝丝晚上睡在刚割倒的丝茅上,青草吐出的浓浓的清醇香味像牛奶一样弥漫在他们的周围,岳天明望着天上银钉一样的星星,又哼起了那支烂熟于心的歌——

  ……干稻草,软又黄,

  金丝被儿盖身上,

  暖暖和和入梦乡……

  在这个满天星空的夜里,血气方刚的岳天明内心升腾起一股烈焰,不由分说,把尤丝丝的衣服剥了,轰天轰地地在乱葬岗上大干了一场。不幸的是,这一干不打紧,竟在尤丝丝身子里种下了一个女儿。十个月后,女儿呱呱坠地的时候,岳天明已经在那块坪地上盖起了一栋土砖砌墙、树皮当瓦的新房子。岳天明发现那红土有极好的粘性,他用锄头挖了一个大坑,把柴草树根清除掉,然后,把河水舀到坑里。红土在水的搅拌下,就互相沾粘在一起,岳天明让它们装进一个固定的方形模子里,等他们干了,就成了结实的土砖。岳天明就用这砖,把房子砌起来了。女儿瑶瑶这时已经能够在新房子里幸福地啼哭了。

  那些肥沃的田地,早已被世居在这里的老表们耕种了。岳天明就在能引水的地方开垦了一块荒地,种上了谷子。不过谷种是当地人送他的。一斗谷子,他挑了一担谷子去还人家的情。他觉得这很公平,没有这一斗谷子,就没有后来的五百斤粮食哪!可是,人家根本不领他的情,说,谷子是送他的,并不要他还。他于是欠了这人一辈子的债。

  送他谷种的是东槽谢有财。岳天明落难那会,谢有财从远远的东槽岭下来,到公社里去开会。打河对面的官山坪路过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已经是大队长的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辖地上竟多了两个活动的小点。几件晾晒在草绳上的衣服飘拂在阳光下,给乱葬岗带来了一丝少见的生气。那时,岳天明只是临时扎了个草棚权当栖身之所。简陋的家什,一看,就知道是逃荒到这里的荒民了。作为父母官,谢有财理应涉水到河那边去问一问的。

  岳天明发现了这个当地老表是冲着他而来的,心下有了一分的警惕。但他还是放下手中的砖模框子,手在浑水里洗了洗,就满脚稀泥地从泥潭里走出来,以十分的热情递上他储存在箩担里的金黄灿灿的土烟。谢有财一眼肯定了岳天明不是“阶级敌人”以后,就大大咧咧地接过了岳天明用菜叶子卷成的烟丝,美美地吸了一口,随后,眼前升起了一片云山雾海。

  “你们是湖南来的?贵姓?”谢有财问话了。

  “免贵姓岳,山岳的岳!”岳天明说:“我们是逃荒到这的……”

  “山岳的岳?嗨嗨……这个乱葬岗的名字你不知道吧,叫什么来着……丘山坪,对,丘山坪哩,就是你的姓拆开来的那两个字——丘山,知道不?……这烟丝真煞瘾!”谢有财的鼻子里冒出一缕青烟来。

  “真的!看来,是跟我有缘罗!”岳天明也随后吐出了一串大小不等的烟圈来。

  “真是缘分哩!……你有空闲了,到东槽来,找我谢有财!”谢有财指着河湾那边一座高高的山岭说。

  “好!好!我一定去拜访你!”岳天明看来人一脸和蔼,知道这是他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

  谢有财一边走,一边还在嘴里念叨:“山岳的岳,丘山坪,哈哈……”

  没过两天,岳天明果然就去爬那座每天横在眼前的大山。山岭很陡,但岳天明还是没费多少气力就爬上去了。山岭上是个小村,散落着十几户人家,谢有财的家独立在村口的半山腰上。岳天明在一个老人的指引下走进了谢有财家。谢有财正要出门,见岳天明来了,就搬了一张条凳在禾场上,谢有财的女人也跟着端了一盅茶水出来。岳天明很久没喝茶水了,他嘴吹了吹浮在面上逐渐展开的茶叶,一口气就喝下去大半盅茶水。

  谢有财指着一条小溪的上游,说:“看见那栋有些破败的土墙房子了吗?过去住着的一户烈属去世了,现在有许多年没人住了,你就搬来住吧!这里有的是田,够你种的。还有山,树木多得像头发一样茂盛……”

  岳天明明白了,这位新朋友要他搬到这里来住哩。岳天明“嘿嘿”笑了两声,除了表示感激以外,就是隐藏在胸膛里“噗噗”往外冒的对陌生世界征服的自信。

  岳天明说,“谢谢你的好意!这里是很不错,像个世外桃源,可我不想坐享别人的成果,我想自己打拼一下……”

  谢有财明白了眼前是个不简单的外地人,也不多话,就从厚实的土墙屋子里量了一斗谷子出来,说:“你带这个下山吧,生吃熟吃,随你。其实,我那天就应该知道你不会搬到这来住,你跟那个丘山坪有缘哩!”

  “也许吧,说不定它过几年就比这里还热闹呢!”岳天明当然没有拒绝他那满带金黄色笑脸的谷子,他更不会拿回家煮了熟吃。在一个晴朗得令万物都想发芽的日子,他把谷子播到了那丘新开垦的田地里,黄灿灿的谷子长出了绿油油的禾苗。瑶瑶一落地嘴里就含着一股旺旺的奶水,该是这斗谷子变化了禾苗再变化了无数斗的谷子打磨成的白米,再由白米变成了白浆似的奶水的。尤丝丝奶水足,瑶瑶就出落得越发的丰盈,这跟那一斗谷子不能说没有关系吧!

  岳天明在乱葬岗开天辟地,房子周围长满了他和尤丝丝栽种的各种蔬菜。种子自然是那只大箩筐里预备下的。有了那只大箩筐,就有了后来的一切,他们从没向这里的老表借任何东西。毛主席不是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嘛,这办法灵,要什么有什么。他现在家里有的,连一些在本地生活了几十年的老表也比不上哩!

  2.邻居

  就在岳天明有滋有味地将日子过下去的时候,一个炎热的中午,岳天明把竹床摆在大樟树底下让老婆和孩子纳凉。自己从屋檐下摘了一把吊干的烟叶,摊开,用嘴布上水,烟叶吸水后就软了。他把烟叶一片一片叠起来,用木板压了。然后,用磨得雪亮的刀子一丝丝地割,草纸上就落满了深沉而金黄的烟丝。耳朵里有千百只老蝉在竭厮底里地喊叫,岳天明把那叫声当作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加以欣赏。他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美美地品尝着刚刚加工出来的新鲜烟草。完了,吐出一口永远没有答案的烟圈,抬头看远天上被太阳烧得滚烫的云彩。

  这时,岳天明的耳朵里传来了与老蝉截然不同的声音,那是孩子的哭声。寻声望去,一个挑箩担的男人和一个怀抱婴儿的少妇一前一后地向他走来。一阵躁人的哭声,从女人的怀里扑腾出来。母亲有些无奈地吼着不懂事的婴儿,道:“哭,哭死哩!……瘟天,要我们的命哟!”

  岳天明把尤丝丝摇醒了,让出一块屁股大的地方,对两个路人说:“坐下来,孩子要吃了。你们这是到哪去呀?这么大热天的,担心中暑哩!”

  “大哥的心肠真好!我们是逃荒来的,走了半个多月,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没有目的的瞎走……不行了,再也走不动了,死在这里算了!”女人说着坐下来,解了怀,孩子的嘴慌里慌张地搜寻着,一口咬着了那个干瘪的紫色颗粒,就止了哭。可没隔多久,孩子觉得上了母亲的当,就松了奶头,比先前更厉害地哭开了。

  “没奶了吧?”尤丝丝说,“这年头,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奶呢?我给你熬点粥吧!”

  抱孩子的女人千恩万谢。终于,尤丝丝熬好了粥。太烫,尤丝丝把碗又垛在木盆里的冷水里,这样凉得快些。小孩品尝了一下粥,鼻子皱了一下,但很快就张嘴咽了一口,随后就一勺一勺地吃起来。这是个不容挑剔的岁月啊!

  在孩子喝粥的工夫,男人已经对这里的环境作了大致的观察。虽然这儿是个乱葬岗,但有了眼前这户热情的人家,就少了阴森的感觉。山岗下一条清澈的河水潺潺流过,一条马路像一只舌头一样从外界伸来,舔进大山里去……要是自己能在这里占上一席之地,那真是上天对自己的垂怜了。

  “敢问大哥,这儿有外乡人的份么?”男人可怜巴巴地说。

  “皇天浩荡,这红土又不是谁家里的,你要扎下来尽管扎。莫不是我们有缘,要做邻居哩!”岳天明爽朗地说。

  “谢谢大哥看得起我们。以后,大哥大嫂可要多多担待喽。”少妇在孩子的屁股上轻轻拍了拍,那是一种疼爱的表示。孩子只当是母亲为他拍打身上的苍蝇哩,嘴巴蠕动了一下,又偏了头独自睡去。

  岳天明知道了这对夫妻是湖南湘潭县的,与自己老家是邻县。要是在家乡活得下去,怎么会逃难至此呢?因此,就有心想帮助他们一把。男人后脑壳像把镢头,声音有些沙哑,他自报家门说:“我姓姚,在家排行老三,就叫我姚老三好了。”

  女人姓什么不重要,按照惯例,可以叫堂客。

  姚老三最初也是在大樟树底下搭了一只鸟窠似的茅棚,生活上常常得到岳天明的接济。两家的关系就像亲兄弟一样。天一黑,堂客们弄饭吃的工夫,两个男人就蹲在地上对弈了起来。棋子很特别,是岳天明用纹路细密的柞树枝儿做的。先把柞树枝锯成厚薄均匀的小圆饼儿,用刀细细地削平后,再用砂纸打磨得光溜溜的,在表面刻上“将、帅、士、相、象、马、车、炮、卒、兵”字样……末了,再用毛笔一笔一划填上红、黑两色,一副精致剔透的棋子就做好了。

  棋盘就在一张桌子上横横竖竖地画了,像一丘丘精致的田地。聪明的岳天明没忘在上面刷上一层桐油,桌面立刻油光漆亮,光鉴照人得让对弈的人脸上神采奕奕。在这样的棋盘上拈着自制的棋子下棋,真是上帝赐给平民的一种享受!

  每天,不管多苦多累的活,只要碰上棋子,什么疲劳都一扫而光了。这似乎是上帝赐给他们的一份快乐。

  姚老三的棋艺不如岳天明老到,但也算得上棋逢对手。这样说吧,如果下五盘,岳天明准赢三盘,姚老三只赢两盘。两家的菜常常摆在一个桌子上,堂客和孩子们吃完了,星星点上了灯,两只酒杯还咣哩咣当地碰出清脆的响声来……

  日子就这样消磨着,过得飞快。

  “老三,你该把别的事情放一放,把鸟窠盖起来再说。”一天,岳天明喊住扛锄头准备去挖土种菜的姚老三。

  “是啊,我何尝不想做一只鸟窠呢!可眼下没纫儿……”姚老三做了一个点钞票的动作,意思明白不过,那是没钱。

  “就先盖简单的呀!”岳天明看了一眼自己的房子。意思是说,这样的也不错呀。

  “那,哪天我也来搭土砖,你教我方法,好吗?”姚老三把锄头从肩上取了下来,拄在地上,伸手接了岳天明卷的一支“喇叭筒”,那是他打着饱嗝刨制出的十分精细的烟卷。

  “没个窠总不是个事呀!”岳天明重复着他的观点,鼻子里喷出一股浓雾来。

  “我也在琢磨呢,地基就选你屋底下的这块。还算这里平整些,不用挖多少土方呢!”姚老三不好意思地说:“可那是你的菜地呀!”

  “这有什么呢,你整一块地还我就得了。”岳天明爽朗地说。

  整地,那还不简单。放眼望去都是可整的地,只要肯花劳力就行。那些坟地有的早已成了空穴,看去杂柴杂草,下力挖,整整平就是长作物的好地哩!

  樟树底下,姚老三的堂客正在教儿子毛崽绕口令——

  东洞庭,

  西洞庭,

  东西洞庭两根藤。

  藤挂铃,

  铃挂藤,

  藤铃缠绕分不明。

  风吹藤动铜铃动,

  风停藤定铜铃静。

  3.打猎

  岳天明毫无保留地教姚老三用红土掺水的方法做出了土砖。姚老三加紧制作这种积木似的土砖,期待自己的新家早日落成。岳天明那会儿除了砍柴、挖土种菜和侍弄那一亩多点的田地,没别的事情可做,就迷上了打猎。他自制了一根土铳,还专门养了一条全身黑炭似的狼狗,他管它叫“黑豹”。半夜,尤丝丝就为他备好了干粮。说“干粮”,其实就是糯米饭,用“腰系”(劳动时系在腰上的布巾,用来擦汗和绑东西)绑在后腰上,沉甸甸的。“人是铁,饭是钢”,走最远的路,钻最深的山,只要有糯米饭,就有了打猎的本钱。他扛着猎枪,唤上“黑豹”,踩着星星的尾巴就上路了。他出去,一般“丈黑”(天要黑下来的时分)就回来。多少也会有收获,不是一只麂子,就是三两只野鸡或野兔。他有时也会碰上大的猎物,像野猪、豺狗、山豹、野牛什么的,但这些猎物往往一个人不便下手。围捕这些猎物要团队的力量,岳天明不敢蛮干,往往采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策略。

  有一次,岳天明在山中跑累了,坐下吸烟的工夫,突然,几十米外的地方划拉了一下,只见一个黑影从树丛里闪过。像猴?又不像,黑影很高大。像人?人没有那么快的速度。他听当地老表谈论过红毛野人。那头发,倒蛮像玉米的红缨哩……是红毛野人!他的心咯噔了一下。全身立刻毛骨悚然起来。红毛野人是山里最为吓人的一种动物,其威慑力远远胜过老虎。老虎吃人,只是当一顿美餐来欣赏。而红毛野人却首先抱住你大笑,直把你笑得筋骨涣散,昏死过去,然后,它不慌不忙地噙你的皮、吃你的肉……

  岳天明把枪抓在手上,耳朵静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可除了几只鸟的叫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壮了壮胆子,提着枪,朝“野人”出没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去。在地上,他看见了枯叶被什么动物踩踢过的痕迹。这说明他的眼睛没有骗他。真的有野人!他不能在这停留。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进了野人的领地。他今天完全是无意识地,翻了一座又一座山,不知到底翻了多少座山,路上看见了许多的野鸡、野兔和麂子,他都没有动手。他对大山似乎发生了兴趣,他想看看这山到底有多大。也许,脚下的土地已经是另一个县管辖的范围了。九岭山,岂止是九岭呢?九十岭也不止哩!他决定走来路回去,山深林密,光线昏暗,其实,天也快黑了。他知道自己今天走不出大山,仗着夜色,与“黑豹”穿行在丛林中。幸亏,“黑豹”识得路,把他带出了深山。不然的话,他肯定成了野人的俘虏,或者豺狼的美餐。

  尤丝丝这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除了照管两个孩子,就是做饭和喂猪,别的事用不着她操心。丈夫去打猎,她有时很担心,特别是星星出场了,还没看见自己男人的身影,往往会急得不知轻重地拍打孩子的屁股,把他们弄得哇哇大叫。

  半个月后,岳天明又上山了。他在山上为了追一只暴露了踪迹的麂子,多翻了好几条山岭,终于猎获了那头狡猾的麂子。回家时又迷了路,好像有绳子牵着他,在原地打了许久的圈圈。最后,撒了一泡尿,才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碰上了“迷路鬼”。狗也在原地跟着他转,嘴里不停地嚎叫。要不是鼓鼓囊囊的膀胱涨得难受,他想不起来要撒那泡尿,就得在原地一直转圈圈,直到筋疲力尽、饿死山里为止呢!

  打到了猎物,岳天明把皮剥了,晾干,放在家里,到时会有人来收购。也可以卖两个酒钱,买点盐巴或别的家什。肉,可以鲜吃。吃不完,还能腌了,青黄不接时,也有下酒下饭的菜肴。

  姚老三一家没少沾岳天明家的光。岳天明打到一头麂子,往往会分一只腿给他,打到一只野鸡,会叫上他一家子来一起品尝。姚老三也想跟他上山去打猎,但他做的土砖坯子还远远不够砌一只茅厕,就只好把那欲望压在心底,和自己的堂客拼命地搅拌红土,在岳天明借他的那只砖模里不断地复制红色的土砖。他们知道,只有不断地复制这种红色方块,才能住上像岳天明那样的红墙房子。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岳天明再也不动了打猎的念头。那是个雪天,岳天明觉得山上的猎物正是缺乏食物的时机。山上一片雪原,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兽,落在雪地上的脚印一目了然。他是怀着激情上山的,心里早装满了各色各样的猎物。

  果然,走到半山腰,就发现了野兔的足迹。他追下去,在山坳上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雪地上一摊血迹。这猎物成了另一只更为强大的猎物的口粮了。从足迹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头豹子。他追得冒了一身热汗,骂了一声“娘卖逼的”,就又转向走进另一座山坳,去寻找新的猎物了。

  也许是合该有事,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猎狗就号叫起来。他把水壶拧上盖,电石一样的眼睛了过雪原,一头花斑点点的豹子在几十丈远的地方,与“黑豹”对峙着。他全身汗毛直竖。一般野物不管多么强大,是不会主动与人为敌的。但也有例外,就是当他们饥饿时,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只要有血有肉,一准向你发起攻击。

  岳天明知道自己遇上了饥饿的豹子。逃跑是枉然,只有与它斗狠了。他稳稳地抓住铳管,倒进一勺铁沙,在扳机里装上了火药。然后,双手托了铳,平卧在雪地上,屏声静气地等待豹子的进攻。“黑豹”狂嚎起来,作勇士状地冲到离豹子十几米远的地方去了。豹子的后臀猛地向后矬了一下,然后像一支利箭一样弹射过来,“黑豹”被扑倒在地。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岳天明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扣响了扳机。豹子猛然立住,转身朝岳天明扑来。岳天明知道这一枪激怒了豹子,自己肯定没命了。他闭上眼睛,等待毙命的那刻来临。突然,一声鬼哭般的叫声在耳边闪过。只觉一阵凉风梭梭,岳天明觉出了异样,睁眼看时,惊呆了。只见豹子披一身黄斑箭一样朝相反的方向逃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一条黑亮的身影像闪电一样追逐着豹子。“黑豹”也吓得目瞪口呆了。这次近距离的接触,岳天明看清了那是一个女野人。她大腿间陷落下去,有一丛火焰般的长毛;高耸的奶子,像两座景色绝佳的高山,诱惑着勇者去攀登。他知道,这个女野人救了他的命。但他很快从惊悸中醒过来,唤上“黑豹”,拔脚就跑。

  岳天明有一分钟像木头一样地僵持在那,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黑豹”倒在地上,雪地上开出了一簇鲜红的花。不用说,那一滩是“黑豹”的血迹。猎狗的后腿被豹子撕开了一道口子,身上多处中了岳天明的枪弹,已是淹淹一息,鼻子里发出微弱的呼救声。岳天明俯下身子,在猎狗身上抚摩了几下,决定背着它回去,从此不再打猎了。

  半路上,“黑豹”绝了气。岳天明就地扒开积雪,挖出了一摊新鲜的红土,把“黑豹”放进去,重新掩上土和雪,算是把心爱的猎狗埋了。

  他重新上路时,发现有一个影子跟踪着他。他猜想,肯定是那个救过他命的女野人。他现在不慌张,也不害怕了。既然,她救过他了,还怕她什么呢?

  夜已经很深了,岳天明一路有被神灵护佑的感觉。快到浅山了,他转身望后面跪地拜了三拜。除了一弯新月和黑压压的山林,他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知道,在树林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岳天明回到家,把猎枪擦了,扳机上压上布条,这样做无疑是决心把猎枪封存起来。猎枪离了子弹,就是一支玩具。岳天明把猎枪挂在卧室的墙壁上,像收藏家珍藏一件古董一样,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取下来用绸布沾了菜油细心地擦拭。猎枪反射出来的光泽,勾起他一段无尽的回忆和联想。

  有了这些,岳天明很满足。

  第二章

  4.挑夫

  岳天明不打猎了,尤丝丝悬着的心沉沉地落了下来。她觉得要找些事让岳天明干着,他就不会想打猎的事。正在商议到河边的沙洲上去开垦一块荒地时,门外小狗的吠声响了起来。

  岳天明没想到谢有财会来看望他。尤丝丝斩了一腿腊麂子肉,用红辣椒炒了,正是下酒的佳肴。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就格外亲热。岳天明把自酿的红薯酒舀了两茶盅,两人坐在饭厅里碰起来,屋里时不时漾起美妙的叮当声。谢有财喝了两口,赞了几声“好酒”,嘴里不免话就多了。

  “今天去公社里开会,听说,搬运队要招人哩。这是个端公家饭碗的好机会,老弟你可不要错过哦!”

  “是吗?我正愁没活可干呢!能进搬运队做工人,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所以,你要抓住机遇啊,明天赶紧去找人。”

  “这个自然。老兄知道这事得找谁呢?”

  “直接到搬运队找陈队长。我跟他熟,他喜欢戴个鸭舌帽,对了,他棋瘾大得很呢,你们可以较量较量……”

  两人吃到星星出场方散。岳天明要留谢有财住下来。谢有财不,他习惯了在星星的闪烁中走那山路,“一个多钟头就到了,住什么?难道还有狼不成。就是有狼,它也会远远地站着送我走哩!”

  谢有财是个好猎手,只是现在当了村干部,没工夫料理那档子事。两人谈起打猎的事,就又多喝了一盅酒。岳天明向老朋友透露了与女野人的那段奇遇。谢有财把嘴上的烟凑在岳天明咬住的烟柱上接了火,慢腾腾地回忆道:“这不奇怪,这山里是有野人。我也见过,但我见的是两个男野人。那是跟国民党兵挑担子时碰上的。那时没有汽车,搬运东西全靠脚劲肩力,男人谁没做过脚力和挑夫啊?当然,这种事情,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我那时候年轻力壮,给国民党挑担子不少于一百回哩。话说有一回我挑着一担西瓜——我做挑夫什么都挑过,那些兵牯脑有时连枪都要我们这些脚力挑,一条枪十斤半,一头四根,我就挑过八条枪……话说那次,我一头挑着两个大西瓜,跟随着一群挑夫和轿夫们上路了。轿子里坐的是官太太、姨太太和他们的家小们,西瓜自然是给她们解渴的。这是一趟跑修水的差,我们有七、八十个夫子,押送的兵牯脑只有十几人。走到官山地界时,树高林密,明亮的天突然黯淡下来。突然,不知两声什么怪物的叫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兵牯脑慌忙拉响了枪栓,四下张望,准备迎接突发事件。过了片刻,什么声息也没有,队伍又开始向前走。走了不到几步,又一声鬼哭般的叫喊从四面八方朝我们的心房压来。轿子里的女人跟着尖叫起来,她们的胆子本来就小,这声音好像是专门针对她们来的似的。兵牯脑分成几组,保护着那些穿旗袍露大腿的高贵的太太们。队伍逶迤而行,所有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移动着脚步。突然,队伍的后面乱作一团,几个挑夫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他们的挑子却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几个兵牯脑被一个拿驳壳枪的头儿逼着殿后。只听‘嗷——’地一声,队伍的前面又骚动起来。这回人群中有人发现了两个浑身长满红毛的野人——他们豹眼狼睛,膀圆肩宽,皮肤黧黑,下身夹着一尺多长的物件。女人们看得昏眩了过去,用手遮住眼睛,胸部却突跳得像两只赛跑的小兔。两个强壮的野人一阵风似的飘来,打倒几个挑夫,掠了东西就跑。兵牯脑惊慌地放了一阵枪,但什么也没挨着。野人的速度太快了,他们像影子一样地飘拂。所有的人都按住自己快要蹦出来的心脏,等待着灾难的降临。太太们憋不住,有的放起了悲声。猛地,又是‘嗷——’地一声长嘶,挑夫和兵牯脑都惊慌地伏在地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抬起头来,所有的人都大张了嘴惊讶得不会说话了。你猜怎么着——两个轿子上空空的,那旗袍不见了,那惹轿夫们心痒的白嫩嫩的肉体也不见了。人们四处寻找,除了一些散乱在树林里的被野人掳去没有带走的东西以外,什么也没发现。山林好一阵平静,像集体默哀一样……队伍好不容易翻过了官山,大家停下来歇息时,已经不见了那个挎驳壳枪的头目了。大家估计是他预先脱队跑了。不跑,回到营地去也交不了差。这个头目算是明智的,跑了,说不定还能拣一条命。兵牯脑们见头目跑了,也不敢继续走这趟差了,就叫挑夫们各自散了。剩下的一个太太,几个兵们一不做、二不休,在路上毫无顾忌地猥亵起来,撕了那诱人的旗袍,排队候着,一个个上。后来,他们玩腻了,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换了一笔钱,私分了,才各自逃命去了……”

  “这么说,这山里还不止一个女野人喽!”岳天明听得目瞪口呆地说。

  “这山太大了,里面藏着些什么,真的摸不清哩!”谢有财继续说:“有野人,也不难解释。人间有那么多的苛捐杂税、抓兵拉夫、恃强欺弱……,倒不如到山上去做了野人自在些呢!像那个无路可走的头目,他要是也横下一条心,也在山上做起野人来,那,这山上不就又多了一个有驳壳枪的野人了吗?”

  “啊——,是啊!野人都是在世上被逼无奈而上山的,他们与那落草为寇的绿林好汉不一样。绿林好汉仍旧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而野人与正常人的生活离得很远,长时间不与人群接触,早先的语言也就丢失了。他们整天生活在大山里,与各种野兽打交道,练就了强健的体魄和快速反应。久而久之,甚至连老虎都惧怕他们……”谢有财一番话,岳天明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么说来,野人的出现,根本就不是一件离奇的事了。他们原本就是人。

  岳天明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那两个野人把两个水嫩水嫩的女人劫去了,可谓艳福不浅啊!看来,他们的第二代也到了婚配的年龄,现在该是第三代出世的时候了。这是被人类遗忘的另类人群,他们现在的生活怎样了呢?

  岳天明还是点了一把排篾给谢有财,他站在房前的坡上,直看到那火把一点一点地向东槽的山岭上移动,他才转身回家。一躺下,他竟发现自己被野人这件事搅得失眠了……

  5.饭碗

  晚上,岳天明和尤丝丝在被窝里激动了很久,能到搬运队上班,每月有工资可领,这是天大的喜事。两人一兴奋,就做起了床上戏。尤丝丝有预感,岳天明这次又在她的身子里种上了。后来,果然没来那个,证明她的感觉没错。她在心里有些疑惑这颗种子的质量,因为,岳天明那天没少喝酒。

  第二天,岳天明和尤丝丝去了一趟港口镇,两个孩子暂时托付给了忙着搭土砖的姚老三。三个孩子在地上盘泥巴、捉蚂蚁玩。姚老三的堂客一边给自己男人铲泥,一边照看着三个孩子,还不时扯了嗓子教训几个“小蟊贼”。

  岳天明和尤丝丝找到搬运队,见了那个戴鸭舌帽的头儿,岳天明递上了大前门烟。他把来意一说,“鸭舌帽”用沙哑的江苏口音问了他们年龄和有关家庭状况。然后,叫他们过几天听消息。岳天明觉得有戏,但又怕被刷。尤丝丝给他出主意道:“那你晚上到鸭舌帽家里去走一趟,提上你那一腿麂子肉,再刨点儿你的土烟,要不,找谢有财批一条大前门烟送他,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

  “那不是拍马屁吗?”岳天明有点不悦。

  “只要能把事办成,拍马屁算得了什么?”尤丝丝坚持说。

  “好,去就去。”岳天明想着那份工作,那是一家人的饭碗啊!

  岳天明当即去了东槽村,谢有财听说他要烟办事,二话没说,就从村里的代销店里取了一条现成的烟给岳天明,说,“拿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办成了请我喝酒。”

  “那当然。这事成了,全是你的功劳!”岳天明心存感激地付了那条烟的钱,在一个什么都得凭票供应的时代,这已是天大的面子了。

  晚上,月亮躲了起来。岳天明用棕叶包了那腿麂子肉,另外夹了那条烟,乘着夜色朝港口镇街上“鸭舌帽”的住处走去。敲了门,一个女人把他让进屋子。男人坐在屋里一个人喝酒,菜碗已经空了。见岳天明进来,站起来对女人喊,“拿碗来,跟岳兄弟干一杯。”

  岳天明连忙推辞,说已经吃过了。他把带来的东西搁在暗处,从荷包里掏了烟递给男主人,嘴里说:“陈队长的酒量,莫不在一斤之上吧?”

  “哪里?我是好酒贪杯,不喝一点,就觉得难受。喝多了身子又受不了。”陈队长说。

  岳天明看见饭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棋子有拳头般大,眼睛亮了一下,说:“队长,你跟谁下棋啊!看来,你是棋不离手喽!”

  “有时跟老婆下着消磨时间,她还是我培训出来的哩。怎么?你也有兴趣?”陈队长说。

  “你吃完了,我陪你玩一盘。我也是爱好,但棋艺不好。”岳天明谦虚地说。

  陈队长掏出了棋盘,是一张塑料油布,摊开差不多有饭桌那么大了。棋子、棋盘都新鲜,岳天明兴致更高。两人斗起来,第一盘就杀了个平手。陈队长不过瘾,搬了棋子还要往棋盘上摆,看样子得接着来。岳天明想,反正回去也是睡觉,不如下两盘,与陈队长培养一些感情呢!

  陈队长一边摆棋子一边说:“算是找到对手了,搬运队二十几号人没一个是我的对手,真没劲。这下好了,你来了,我们可以棋逢对手啦,哈、哈、哈……对了,你的事定下来了,过两天,你来办个手续就算通过了。”

  “真的!那,陈队长你的大恩大德我岳天明终身难忘!”岳天明停了摆子,给陈队长鞠了一躬。

  “下棋!下棋!哪有那么多礼数!当中炮——”陈队长手里的棋子落定在相心位置上说。

  岳天明只好跳马护卒。一场棋战拉开了。两人杀到半夜,困意袭来,方才罢休。一共杀了六盘,陈队长赢三盘,岳天明赢两盘,还有一盘是平手。当中,本来有一盘是岳天明要赢的,他故意不动声色走了一着臭棋,输给了陈队长。

  岳天明正式上班了,第一天干的活就是给地区一家木材加工厂的车装运木头。车子把他们拉到了洞上村,十几个人花了一个小时就装好了车。这活对于岳天明来说,并不觉得累。第一天干活,他特别卖力,生怕别人说他偷懒。危险活、重活,他抢着干。

  回来,他们坐在木头上,车子一路下坡。稍不小心,人就会从前轮上滚下来。但搬运工都训练有数,坐在装了木头的车顶上好像没事一样。岳天明两只手拼命抓住钢丝绳,生怕汽车一甩就把他撂下车来。

  岳天明听说过翻车的事情,碰上了那是要命的事。在险峻的山路上行驶,又是人货混装,弄得不好,碰上个走神的司机,轻的断手断脚;重的,白白送了命哩……镇上的刘瘸子就是翻车时跳车摔断了脚的。

  不过,最危险的活总得有人做。在汽车上坐久了,就练出了胆子,翻车,不过是吓吓“胆小鬼”罢了。两个月后,尤丝丝也成了搬运队的一员。队长在分工时会考虑让女工们干些比男人轻些的活。但女工们并不卖队长的账,男人能干的活,女工们也能干。女工们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说她们牛逼,但女工们要单独分工,与男工们做同样的活。事实上也是如此,男工们装木头,女工们也装木头,有时比男人还早些完成任务哩。这样,女工们便争取到了与男工们同等的报酬。

  尤丝丝出去干活,就把岳江湖和瑶瑶托付给了姚老三的堂客,孩子都是在泥巴上滚爬大的。姚老三说,带一个孩子是带,带三个孩子也是带。每个月,尤丝丝会付给她十元的托管费。那已经不少了,尤丝丝一个月下来才四十二元钱哩。

  不到半年的时间,姚老三也开始盖起了房子。房子紧邻岳天明家,岳天明的房子在坡上,姚老三的房子在坡下,像一枝蔓上的两只南瓜,一上一下,互不相干又各自连着。

  姚老三与堂客忙了一个夏天,在砖模子里倒腾了上千次,完成了一千二百块土砖。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土坎上,风吹日晒,不减本色。姚老三看中了岳天明房子底下那块地。他早已将地面上的杂草和乱石铲除,地基不够,又向后山挖进去了三米,形成一个高坎。在三米见深的土坡里,他挖出了两穴墓。几根白骨和骷髅,他小心地用坛子装了,重新埋在了两里外的一处土坡里。为此,他没少烧纸钱和磕响头。他在砌墙的位置用绳子牵了,撒上石灰,然后,在石灰线上开挖起来。挖了两尺深,就见了硬底。一个四四方方的沟壕呈现在地面上,在沟壕里填上河里扒出来的卵石。卵石填到有地面高了,就培上土,然后在平整的墙基表面砌上土砖。砌到一人高了,他觉得自己该有个帮手了。这时,岳天明来了,他领了四五个搬运队的工人来相帮。岳天明对砌墙很有经验,指挥着大家,花了两天工夫就把墙砌出来了。架房梁时,姚老三放了一串长鞭,炸得满地红花。然后,大家七手八脚钉上檐条。此前,岳天明让姚老三去找了谢有财,请他帮忙,在村里老表砍树的时节,让姚老三跟随他们去剥了十天半月的杉树皮。这些杉树皮,姚老三运回来,展平,一层层地摞起来,码得四方四正,像一座坚固的堡垒。砖砌好了,现在该是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这可是上好的“瓦”哩!

  一栋房子就这样盖起来了,姚老三没花什么钱,连岳天明和几个搬运工到了钟要吃饭,都是回自己家里解决哩。姚老三很想表示感谢,可是,自己想请他们一顿像样的饭也请不起。也该是姚老三走运,搬运队里有个会唱歌的“金嗓子”,被县里文工团看上了,调到县城去当了演员。陈队长在补充人员这件事上,经岳天明的说合,就把姚老三纳入了他的视野。住上了新房的姚老三,半个月后,竟当上了搬运队的工人,真是天上掉下来大馅饼一块哩!

  姚老三的堂客喂了一头猪婆,专门养猪崽卖。若是正常情况,一年两拔,比姚老三的收入还高哩。但有时总碰上猪崽生病,一窠猪崽十几只,到最后卖时却淘不到几只。女人很煞老,早先水嫩的脸上也见了斑点,变得不如初来时那么漂亮了。

  6.女野人

  有了房子,姚老三一家过得和和美美。每天一下工,姚老三就缠着岳天明下棋。他也自制了一副棋子,但比不上岳天明的那副精巧。从这点也能看出一个人心智的高下来。不过,棋子嘛,毕竟是玩儿的,犯不上过于认真。实在不行,到河里拣几个石子,用毛笔写上字,照样好使。岳天明老早就曾有过这么一副棋子哩。

  姚老三把他的松木棋子,装在一个竹筒儿里面。竹筒儿倒很是精巧,外面的青皮削了,剩了黄瓤,就轻巧多了。那只盖子姚老三多费了些心思。盖子是竹节做的,合上时严丝密缝。下棋时,棋子“哗”地倒在桌面上,两只手就拣了各自的棋子摆在楚河汉界的两边,一阵阴阴杀气就弥漫开来。有时是岳天明提了棋子去姚老三的土屋子里下;有时是姚老三抱了竹筒到岳天明的房子里开局。一种别样的生活,在两个工人充满红土气息的屋子里漾开……

  不过,有一件不幸的事情也很快降临到了姚老三的身上。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岳天明和尤丝丝两人早早地睡下了。突然,一阵骚乱把他们从梦中搅醒。惊叫与哭声自下屋的姚老三家传来。开始,岳天明想,莫不是强盗打劫来了哩。他摸了墙上好久不用的猎枪,来不及装子弹,就出门了。令他惊呆的是,一个黑影从他眼前飙向了后山。他习惯性地端了猎枪瞄准,可食指在扳机上扣动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打猎了,枪是空心的。黑影消失的地方,是岳天明打猎常走的那条山路。他走到姚老三家,门敞开着,里面是女人的哭声和男人惊慌的戳骂声。

  岳天明大叫:“出什么事了?”

  姚老三的堂客意识到自己赤裸着身子,赶紧抓了一件衣服胡乱掩了。姚老三也是光着身子,但他有些木,好像不知道要遮羞似的。

  突然,女人“嗷”地大叫了一声,哭声中她喊道:“我们的毛崽呢?”

  岳天明在整个房间搜索了一番,没发现那个大脑袋、宽鼻子的小子。

  “野人把我们的毛崽抱去了!”女人嘶喊着。

  姚老三捶打了一通床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尤丝丝走进来时,屋里抽泣一片,好像涨了大水一般。

  后来,岳天明了解到,那天晚上,姚老三正与堂客赤身露胯地缠绵在一起。突然,门“哐”地一声被踢倒,一个黑影出现在他们床前。开始他们以为是强人,哆嗦了一阵。后来,借着月色,看清来人全身毛绒绒的,长相怪异,以为是妖魔鬼怪。两人当即吓晕过去。女人醒来,不知怎么自己躺倒在地上,但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那妖魔压在自己男人的身上,正在做着男女之间做的事。女人浑身软软的,想站起来,却像有什么魔力控制着,又晕过去了。女人再次醒来时,男人呆呆地躺在床上,像个傻瓜似的……

  姚老三是这样跟好朋友岳天明叙述的——

  “那是个野人,力大无比,她全身的毛在我身上摩挲,当时我怕死了。但野人卧在我身上时,我才感觉到野人是女的,乳房像两块光滑的卵石在我的身上滚动。她的嘴在我的全身嘶咬着,所幸的是没有咬出伤痕。我的东西本来软耷耷的,经过野人的手触摸后,竟然奇异地硬了。野人把我的那截东西含在嘴里吮吸,然后就塞到自己的大腿深处……女野人与我到底做了多久,我没感觉。反正我既害怕又新奇。女野人走时,顺手捞了旁边熟睡的毛崽一闪就不见了……”

  姚老三到派出所去报了案,派出所的笔录里没有女野人强奸他的细节。这也许是姚老三有意要隐瞒的。姚老三和他的堂客都知道,儿子被女野人掳去,肯定是有去无回。姚老三和他的堂客只能在床上费劲地干,希望上天再次赐给他们一个儿子。

  可是,他们尽管努力了,上天也给了他们回报,但姚老三堂客的肚子却接二连三地产下了三个女儿。这让姚老三非常失望,人们时常可以看到他咬牙切齿的神情,好像谁借了他的米还给了他糠似的,脸色跟卖棺材的人差不多。

  很多个夜晚,岳天明眼睁睁的,尤丝丝冲他说:“你是不是想那女野人了!”

  岳天明笑笑,什么也没说。有时女人的话是搭不得的,一搭,就没完没了。所以,聪明的男人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尤丝丝又说:“野人抱了毛崽去干什么呢?把他当饭吃了呢,还是把当儿子?”

  岳天明说:“我又不是野人,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当儿子吧,要是当饭吃,他不会下山来来专门抱个娃子,山上野物多的是……也许是把他养大当老公哩!”末了那句,明显有煽情的意味。

  两人谈着野人,自己的身体不觉热胀起来,岳天明就把尤丝丝的衣服扒了,撇开她的大腿,鼻子在尤丝丝的身子上下嗅了一通后,说:“你这个女野人,我操死你!”

  两个人翻过来、覆过去地折腾了半夜才罢。

  第三章

  7.港口

  湖南逃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在岳天明盖房的这个乱葬岗,除姚老三外,又扎进了两户人家。因为是岳天明第一个在这里开垦并做屋住下来,附近的老表们就把丘山坪干脆改成了“岳家坪”。这也有一定道理,“丘山”本来就是“岳”字分拆开来的。也不知道哪个先人预测到这地场将来会由一个姓岳的人家来住着就把地名喊成了“丘山坪”还是怎的?

  传说这个丘山坪的乱葬岗,老早是邱姓人家的庄园,后来,一场战争把这里变成了墓场,邱姓人家也不知逃落到何方去了。当时,红军从黄岗口方向过来,要往万载方向转移,没想在这里遇上了白军。白军占据着河对岸的官山坪,红军占据着丘山坪。两军隔着河岸对垒,战斗异常激烈,双方都有大量伤亡。收拾战场时,尸横遍野,埋人也就不分红军白军,拖着往熬竹紊的湖塘里填哩。那仗打得那个惨啊,就别提了……据说,最后还是红军胜了。红军很刁,一部分据守阵地,一部分从下阳洲渡河,绕过垌鞍的老山,像一把利刃直插白军的背部。白军腹背受敌,招架不住,只好兵败如山倒……

  几十年了,谢有财还记得那段童年往事,他说,那子弹不长眼睛,他们住在东槽上的人吓得不敢乱动弹,子弹赳赳地直往他们耳边钻哩。当然,那子弹是红军的枪管里射出的无疑了,因为,红军的枪是朝这个方向开的哩。枪子其实和鞭炮一样,啪啪啪震天价响……

  到处传闻有饿死人的事,岳天明却不愁没饭吃了。很多的外地人都蜂拥到江西来了,当然湖南人居多,也有浙江、安徽、江苏、河南的……一时,江西成了外省人的天堂。这里,山好水好人更好!

  每个角落里都有外地人落户下来,岳天明驻扎的这个叫丘山坪的地方也有十几户人搭起了草棚。乱葬岗上有了蠢蠢欲动的人群,原先随处可见的野兔、山鸡现在很难看见它们的踪影。公社所在地在一个叫港口的古老小镇,离丘山坪其实只有一箭之遥。前面说了,唐舜河流到这里突然拐了个s形的大弯,丘山坪在上游的湾处,港口在下游的湾处。若是用笔在纸上画上几笔,从图上就能轻易知道它们之间的关系。

  从现存的青石板街道和老房子来看,港口镇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繁华历史。不说三百年,也有二百年的光景。早先主要靠河运交通,港口正处在两河相夹的岸上,无疑就成了它必然繁华的依据。

  在上辈人的口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

  港口三洲夹两港

  中间一座峨眉山

  很多年后,这句话被岳天明的女婿——瑶瑶的丈夫——白河从谢有财的嘴里听到后,记录下来,才不至于失传。所谓三洲夹两港,就是说港口的位置处在唐舜河和直源水之间。唐舜河正好从这里流过时突然拐向了垌鞍方向。直源和湖溪的来水也在此汇入唐舜河。由于长年受两水的冲击,形成了几个河洲——即三洲:下阳洲、中车洲、竹洲。港口镇就处在中车洲上。下阳洲最大,土地自然最肥沃,每到春天,这里一大片的绿色,走这里路过的人没有不心旷神怡的!

  峨眉山与丘山坪遥遥相望,中间是一片肥沃的良田。乡民们求医拈药、扯布买盐……连吃碗肉骨头汤这样奢侈的美事都得到港口小镇来才能兑现。到这个两水相挟的小镇上来,荷包里必得装几个钱,否则就没意思。当然还有求官的事,也必上这儿来才成。一般的百姓,多是怕官的,哪怕是小小的芝麻官,见了他们总是躲着。这个小镇,既然是公社所在地,它自然就管辖着十几个大队。说它的古老,因为它有着一条麻石拼凑的街道。街道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店铺,有打铁的,卖锅碗瓢盆的、修钟表的,蒸馒头的……在村子里见不到的,这里五花八门,一应俱全。

  好在岳天明一到丘山坪,这里就已有了一条现成的马路,那是从山外通到山里的,还是省道哩。它从官山坪插过来,渡过唐舜河,从丘山坪脚下沿着河岸一直从黄岗通到铜鼓县城。从这条马路往山外走,是一片很大的天。如果把这条马路比作一棵树的话,县城、地区和省城都在马路那头的枝桠上。往里走,则是绵绵无尽的大山根系。也可从铜鼓通到湖南的省会——长沙。不用说,岳天明和很多的湖南人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当年的毛泽东,也是从这条路到达江西,在九岭山脉与幕埠山脉的接壤,闹了秋收起义,然后,带了部队上了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开辟出了一片令世界瞩目的崭新天地来……

  脚下的这条河,清澈得就像蓝天。岳天明说不走了,但河水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河水一路跑去,一路上要与许多的小溪汇合,到了平原地带,河面就宽阔起来,那是因为又有一条河流与它相会了。河总是不停地往前流去,也不断地与别的河流汇合。最后,汇入赣江注入那个很著名的湖泊——鄱阳湖。在鄱阳湖与四面八方的水流相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奔跑,终于,汇入了长江向大海奔去……

  岳天明在丘山坪驻扎下来,随着更多的外来移民在这个乱葬岗开辟出了自己的领地,当地政府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意识到了丘山坪的战略地位。于是,发动群众从港口小镇铺了一条马路通到丘山坪,与那条通往铜鼓的省道接通。地方政府还顺应时势,在丘山坪圈了一块地,盖了赫赫一栋大楼,把公社的招牌也移到了这里。这样,原先在港口小镇显赫的机关、工厂、学校、店铺都学公社的样,猴子盘崽一般地都搬了过来。

  岳天明当年就是踩着乱葬岗的坟包,绕过那片良田,到与丘山坪遥遥相望的港口小镇找到陈队长报名的。由于政府的迁移,一些单位也随着迁到了丘山坪,一些单位准备迁出但暂时还没有迁出。就像搬运队和食品组,是隔了一两年以后才迁过来的。岳天明、尤丝丝成了搬运队的职工,上班是必要走这截用煤渣新铺就的马路的。如果想吃肉,还得走这截马路到老街的食品站去排队呢。那时候猪肉是十分紧俏的,买猪肉就像买布匹和粮一样,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得凭票。

  不过自此后,港口小镇就开始衰败下来,沦落成了一个大队的建制。老街也渐渐破落,陡然丧失了以往几百年的繁华!

  8.挖掘

  从后来的情形看,岳天明是很有远见卓识的。他幸亏没有被谢有财提供的优惠条件所诱惑。要不然,日后要想搬到山下来,得费更多的神不说,也寻不到现在临街的黄金宝地,更谈不上别人把“丘山坪”喊作“岳家坪”的好事。岳家坪后来成为远近闻名的小镇,这跟他首先在这里开垦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关系。住在山上当然是另一种生活,还有世外桃源的感觉。但文明总是不断进步的,整个世界都在蠢蠢欲动,中国大陆以外的地方,早已经告别农业文明,完成了工业文明,向科技文明大踏步地迈进了……

  本来知道“丘山坪”这个地名的人就不多,加上外地来的人都喊这里“岳家坪”,老地名就几乎被人遗忘了。在岳家坪成为新的集镇之前,人们大兴土木挖出了白骨,也挖出了黄橙橙的子弹头和弹壳。运气好的还能挖到生锈的枪刺和扳机,拿回家给孩子们当玩具。一栋栋新房从墓场崛起,有的是砖瓦结构,有的是混泥土结构,也有纯木结构的。还有的是茅草棚儿,那是主人暂时占块地皮,待日后经济壮大时再拆了重盖的想法。总之,好歹得有个窝。县里把外来人口组织起来成立了石花尖垦殖总场,总场机构设在黄岗,岳家坪设有洪源槽分场。人口的急剧增长,岳家坪镇就像神话一样地崛起在大山的沟壑里……

  上级一个号召,成千上万的人就聚集起来。小小的乱葬岗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摆平了。那些阴森恐怖的坟墓大多被劳动者的锄头所蔑视。

  分场与公社分庭抗礼,各踞一边,岳家坪几乎被两个单位瓜分了。公社统治着土著百姓,分场则统治着外来人口。岳天明投靠的是代表土著的公社,他本质上也属于外来人口,与土著有着文化上的差异。一般来说,本地人比较保守;外来人比较开放,说话、办事,一招一势都透出锋芒。

  分场占据的地盘临河,公社占据的地盘靠山。分场在开挖地基时从地层挖出了许多瓷片。上面有精美的花纹,有个“眼镜”说,那是古董,有文物价值。后来,县博物馆来了一个说话头头是道的馆长。他能把本县几千年的事像平常家事一样滚瓜烂熟地背出来,且滴水不漏。他把残存的瓷片在太阳光下左看看、右照照,然后,下结论说,这是七百年前的元代瓷器。他兴奋的情形难以言表。顺着他的思路,人们找到了瓷窑。那是一个深坑,里面长满了一种蓝花草。那花细碎得像夜空的星星。仔细辨认,那花和瓷片的纹饰还蛮接近哩。这位馆长发现了这种纹饰与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元代酒器惊人地相似。他大喜过望,因为,又一篇学术论文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展开。

  可以想见,这肯定是一件震惊世界的事!

  房屋星罗棋布地摆在“楚河汉界”两边,一个崭新的小镇就这样诞生了!

  就在人们各自为阵,重新分配岳家坪的地盘时,岳天明预计自己房屋那点地基不会长久拥有了。按这样的规模发展下去,自己的房子与即将要修的街道发生冲突,势必面临拆迁的危机。他当然没有错过眼前的机会,在即将拓出的一条宽阔的马路(其实是街道)的石灰线边上,他重新选择了一块地盘,领着一家大小,一锄一铲地刨出了一栋楼房的地基。他还动用多年的积蓄,买来了青砖和红瓦,砌起了一栋二层小楼。这栋楼的凸起,给所有人的口实是——岳天明是岳家坪最富有的人。甚至有人说,岳天明是全公社的第一个万元户!

  姚老三因为经济实力比岳天明差,行动上也慢了半拍,他只好眼巴巴地等公社下来拆迁令,才动搬迁的念头。公社自然给他找了一块边缘的地皮,补了七百元钱的拆迁费,让他在桥那头的官山坪脚下,重新盖了房子。两家人自此分开了。

  姚老三搬进大桥那边的新房不久,堂客终于为他生了第二个孩子,但不幸的是,这是个女孩。

  姚老三从此一蹶不振。他继续跟堂客发狠地在床上操练,总想播出一个多一截鸡巴的孩子来。

  七、八年过去,姚老三的家里添了三个女儿,而毛崽始终成为姚老三的一块无法治愈的心病。

  9.老家

  一天,搬运队接了综合厂的一棕搬运业务,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综合厂搬迁新楼。两家发生了争执。那天是岳天明带班,搬运过程中,汽车倒车时,不小心撞上了院门的门墩。这本来是综合厂汽车司机的事,可结账时,综合厂的杨会计硬把这事赖到搬运队头上,要扣钱。当时,岳天明据理力争,杨会计就是一口咬定,这事得由搬运队负责。岳天明一听也来了火,双方争吵升级,最后竟推推搡搡扭打了起来。论力气,杨会计自然不是岳天明的对手。但杨会计暗中有一手,他会“五百拳”,当即在自己处于弱势的情形下,使出了他隐藏了多年的杀手锏——在岳天明的右肩上用中指点了一下。双方被人拉开后,听杨会计言语中有隐语:“你回去吃药吧!”

  岳天明感觉这话中有话,许是心理作用,右肩胛总觉得阴阴作冷。岳天明也曾听人说过,杨会计会“五百拳”。他不得不提防,杨会计这人心眼小,对他下毒手不是没有可能。

  三天以后,岳天明感觉自己浑身无力,餐餐能吃两大钵饭的他,突然变得厌食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的急剧变化不是偶然的。岳天明决定请一段日子的假,回到湖南老家去找名师治疗。老家有个姓林的师傅,跟舅舅是好朋友。小时候岳天明就十分敬佩林师傅的工夫,现在自己有了事,找上他,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陈队长很心疼自己的职工,何况,岳天明是为了搬运队的利益才被人点了穴道的。陈队长说:“你安心去治疗,吃药打针了,开个票,回来再说。”

  岳天明知道队长的意思,到时这医药费是要报销的。

  岳天明忍着疼痛到了湖南。十来年没回家,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敬老院,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母子俩抱头痛哭流泣。岳天明突然良心发现,自己这些年来,没有尽到做一个儿子的责任,悔泪不自觉地哗哗流淌。

  那年罕见的大旱,岳天明选择了背井离乡,对于当时在家里面临饿死的他来说,这条路也是前途渺茫。与其在家里饿死,不如出外寻找一条生路。于是,岳天明就撇下老父老母,挑着箩担,携妇将子地踏上了命运之途。可怜的父亲终究没有逃脱那场灭顶的饥荒,和许多苦难的人一起走了。这场大灾难,死的永远死了,活着的侥幸存于世间。

  本来,岳家是个人口膨胀的大家庭。岳天明的祖上不知哪代始,就从江西九江迁往湖南了。往上追溯,岳天明的先祖还是民族大英雄岳飞哩。岳飞抗金时,在九江驻防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九江曾一度称“岳家市”。当年,岳母姚太夫人在军中逝世,岳飞奏明朝廷,请求将其母安葬在庐山。宋高宗准奏,赐葬庐山西北麓“卧虎舔尾”处的株岭中。岳飞续弦李氏夫人代夫行孝,守灵于株岭。后来岳飞被害,李氏被拘,直到岳飞之冤平反昭雪,李氏才得以安度晚年,死后根据其愿赐葬于距岳母墓仅两里许的江州德化“飞燕投河”处的太阳山,宋孝宗赐李氏夫人为“楚国夫人”。岳天明的祖辈就是李氏夫人一脉相承的后代。

  岳天明的父辈有兄弟五人,到了岳天明这一代,仅他父亲这一脉就结了八子——四男四女。岳天明在男子中属老小。二哥和三哥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了兵,几十年过去,杳无音信。

  大哥活着,但却活得窝囊。他接连生了三胎,都是女儿。在生第四胎的时候,有个接生婆给他出点子,说,“如果这次要是再生个女娃,邻村的张麻皮想跟你换,他想女儿想疯了。”一个想生儿子无门,一个想生女儿无路。两家人各取所长,私下暗喜不已。只是这事不便声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得瞒着世人。两个孕妇生育的时间正好不相上下,就算是天遂人愿吧。于是,各自抱养了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骨肉。后来,大哥的女儿抱到张姓人家,带到七、八岁上得了脑膜炎,无钱治疗,做了短命鬼。大哥把抱养来的儿子,比自己的女儿看得还重,好吃好穿总是优先满足他。日子相安无事地过去了二十年,但后来一件偶然的事情让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来历。那是大嫂的妹子——瞎子阿秀与老姐在一场口角中从嘴里蹦出的话:“你有本事?你有本事还干偷换儿子的事!你想瞒立国一辈子呀,没门!我今天就吃一回豹子胆——豁出去了,我要让全村人都知道,你的儿子是用自己的女儿偷换来的……你以为我是瞎子就好捉弄,我眼睛看不见,但我的手却骗不了我……”

  当初,老姐临盆时,瞎子阿秀就在老姐家做客。做客的阿秀心想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人喊她“姨”了,就欢喜地抱了婴儿耍。当时这事谁都瞒了,没想到,独独没瞒住一个瞎子。要是知道二十几年后,自己的妹子会出卖老姐的话,怎么也不会让这个瞎子动婴儿一指头的。大哥大嫂后悔不迭。儿子立国受不了这种尴尬,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了。出去两年,什么音信也没给家里。大嫂从此疯疯癫癫,嘴里不是骂人就是狂笑,已经是疯人一个。就在前年,大嫂不知怎样引着了火,把一栋老宅子给烧了。每天爬起来,不是与天斗,就是与地斗的岳姓家族,活着只剩下贫穷了,现在连他们赖以栖身的“鸟窠”都没了。没有在大火中烧死的,有的也选择了吊颈、投河的自尽方式。稍微有点能耐的,就另选了地盘盖个草寮,重起炉灶另开张。大嫂在那场大火中葬身了火海。所幸,两个女儿都嫁了人。大哥弄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可栖,儿子是他的心头肉,现在也一去不回。大哥一气之下,撇下母亲,也愤然离开了人世。

  岳天明的姐妹们也各自活在自己的命运里。大姐难产,十八岁就香消玉殒,到另一世界去了。二姐被打了败仗的兵痞们轮奸后,投河自尽了。三妹天玫是父亲出卖的,换了一斗米,就给了一个走江湖的老头,从此音信不再。最小的妹子天碧,倒是光明正大地嫁到了邻村。最有胆识的也要算小妹子天碧了,她因不忍在婆家受欺凌,愤然出走,一路乞讨,翻过幕埠山,不觉到了湖北地界的通城,再走下去就是咸宁了。在一个叫灵泉的小村庄,由于连日的饥饿和困顿,终于晕倒了。她被一个老婆婆用米汤救活过来,老婆婆家徒四壁,惟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儿子,因为没钱,讨不上媳妇。天碧想,也许这就是命,自己再走,也走不到天堂。在乡亲们的说合下,她毅然嫁给了那个牛高马大的壮汉……

  面对一片焦土的家园,岳天明捂脸痛哭了一场。他一拳击打在断垣上,用尽平生的力气喊了一声:“苍天啊——你为何对你的臣民这样不公啊!睁眼看看吧,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10.诗歌与墓草

  岳天明在舅舅的带领下来到林家村,找到童年时就景仰的拳师林木森,请他解穴道、疗伤。一来二去,林木森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身正气,办事稳重,加上岳天明诚挚的恳求,更主要的是有舅舅的说合,林木森就答应教他几手防身工夫。这个一生不愿收徒的犟老头,把他闷在肚子里的本事,一五一十,悉心交给了岳天明——怎样化解人家的点穴招数,怎样给被点穴者解穴道,怎样给伤者佐以草药疗伤……林木森几乎把祖传秘方全盘教给了他。

  林木森的祖上是武状元出身,刀枪棍棒没有不精的,点穴工夫只是一门雕虫小技而已。

  岳天明在疗伤之余又学到一门防身工夫,何乐而不为呢?

  这天,岳天明从师傅那出来,准备到敬老院去看望母亲岳王氏。路过曾经坳,他想起了他的初恋。他与尤丝丝结婚前,还有过一个女人,那个叫姜芸的女孩子,是老财主姜炜的独苗。岳天明小时候做过老财主家的牛倌,听到财主家的院墙里传来小鸟般清脆的读书声:

  鹅、鹅、鹅,

  曲颈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青波……

  岳天明觉得特别好听,他想,这肯定是财主家那位骄傲的公主在朗读哩!有时,他会趴在围墙外听上一阵子,才依依不舍地走开。一边放牛,一边想那小姑娘——两只乌黑的羊角小辫,系着红丝绸,在风中抖动,像两只飘飞的蝴蝶。嘴唇红嘟嘟地一抿一抿,像个画上的人儿,可爱极了!

  有一次,小姜芸发觉了院墙外的那颗小脑袋,声音就更加地多了几分动听。只听她摇头晃脑地念道:

  村西来了个巧画匠

  粉壁墙上画凤凰。

  红凤凰,绿凤凰,

  粉红凤凰飞墙头……

  这是村里孩子都会念的儿歌。小姜芸把他比作了画匠哩!当然,小天明脑子里“画”的自然是小姜芸这只小凤凰了。

  从此,小天明的眼里整天飞来飞去的是小姜芸这只“凤凰”的形象。

  时光流逝,转眼间,老财主大逝已去,庄园被穷人占了,田产也被贫农瓜分了。在人们心中,凤凰一夜间变成了土鸡。但岳天明依然觉得,凤凰终归是凤凰!他不顾别人白眼相视,跑到村西的林子里对着那栋破败的草棚,扯着嗓子唱了一支在喉咙里痒了很久的歌:

  一道山来一道梁,

  哥哥山头把歌唱,

  一人唱歌没有味,

  但愿有人来接腔。

  歌声抛出,他隔着林子等待回音。隔了一阵心跳的工夫,一串歌声从那个向往已久的地方飞出:

  一道小河村前过,

  哥唱山歌妹来和,

  唱歌的人儿不见面,

  不知道哥哥唱什么歌?

  岳天明一下子兴奋起来,紧接着唱:

  水有源,树有根,

  哥唱自然有原因,

  山下姑娘好人品,

  不知道愿不愿意进山门?

  又一串清脆的嗓音从林子那边传过来,岳天明“嘭嘭”乱跳的心顿时飞扬起来:

  从前山上穷叮当,

  如今满山花果香,

  只怕人富眼向上,

  看不起山下好姑娘。

  岳天明咳了咳本就清亮的嗓子回应道:

  山上山下都一样,

  家家富足好时光,

  只要姑娘愿上山,

  八人大轿来抬你……

  歌声越来越近,两人终于面对面了,手拉着手,眼望着眼,好久,他们就唇粘着唇了。

  知心的话埋在肚里,一时说不完,但两双晶莹的眼睛把什么都说了。临分手时,两人一起唱了那个《相好一辈子》的歌:

  糯米籴了几升子,

  菜油不要水星子。

  枣子采了一袋子,

  不要虫吃烂烂子。

  糯米枣子包粽子,

  送给我的亲妹子(哥哥)。

  妹子(哥哥)吃了不变心,

  和我相好一辈子。

  两人很快抵着村人的压力成了亲,岳天明有了姜芸后,日子就像搂着蜜糖罐子一般地过着,村人没有不红眼的。姜芸在方圆几十里的鹅湖乡,是个人人称道的才女。现在,嫁给了过去的牛倌,这是历史的误会。但是,时代是不断进步的,一切旧的观念势必被世俗淘汰。

  幸福生活有时是短暂的。岳天明与姜芸在日子不断攀上高潮时突然急剧变化了。姜芸怀上了岳天明的种,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两人的幸福也一天天地饱满起来。好景总是不长,就在姜芸肚子里的孩子即将临产时,一场大祸降临了。暴风骤雨的政治风暴像台风般席卷而来,姜芸因为父亲的关系也被卷入了这场九死一生的大风暴中,她被专政者押着十里八乡地游斗,怀里的孩子就在游斗路途中落到了这个世界。但毫无人性的造反派根本不顾及人的性命,说什么“阶级斗争就是要阶级敌人付出血的代价”。姜芸就在那场运动当中与自己的骨肉一同去见了罪恶的上帝……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和如此巨大的政治风暴,岳天明的抗争就像鸡蛋碰上了石头,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可怕的政治风暴啊!

  有一年的日子,岳天明生活在无以自拔的情感苦难当中,但命运对生者是垂青的,又一个少女向他走来了。岳天明埋头劳动时,一双水晶一样的眼睛游移在他的周身。那是一双透着善良和智慧的眼睛,岳天明与这双眼睛产生碰撞的一瞬间,心灵又一次奇迹般颤抖了起来。生命就是这样复杂多变的,女人往往可以让男人重新拾回自己鲜活的青春。岳天明与尤丝丝恋爱了,在举行了简朴的仪式后,又成了一对天造地设的新人……

  岳天明在姜芸的墓前静默着,他拔去了那些遮住阳光的墓草,伏在墓堆上伤心地落下了一个男人的泪水。最后,转身走了。

  热情,使他很快就将师傅所教全部心领神会了。岳天明在身体恢复了本来状态后,决定开始他的第二步计划——重新修建老屋。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岳天明其实也存有这种古老的想法。

  11.盖房

  原先的老屋是祖辈们经年累月一点一滴建造起来的,那是一栋有着九十九间房的大屋。岳天明的爷爷的爷爷最初在村里建房时,风水先生跟他看了西头那块犀牛望月的地形。风水先生说:“这地发人丁哩!”

  爷爷的爷爷听信了风水先生的话,就在那块月形地盘上架起了木柱和屋梁。没想还真应了风水先生的话,爷爷的爷爷住进新房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随着岁月的流逝,爷爷的爷爷一连生了六个儿子。每个儿子长大成人说上媳妇了,爷爷的爷爷就会在主屋旁再建一间屋赠给成家的儿子。慢慢,房子就不断扩宽扩大。这种风气一直沿袭至爷爷辈。时序的不断迁移,整个岳家也就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房子也由最初的四扇三间发展成了有三千多根屋柱落地的九十九间屋了。房子连着房子,形成的岳家屋场有半里路长,半里路宽。整个房子的布局就像一轮弯月,与形似犀牛一样的案山遥遥相对。

  大嫂引发的那场大火,可想而知烧了两天两夜哩!后来,叔伯兄弟们吸取这次教训,各自为阵,自成一家,不再将房屋连成一体了。被大火烧过的老地基,也没人愿意在上面盖房子了。岳天明决定在爷爷的爷爷最初盖房的地基上重新起基,他不愿看到这块一百余年的老宅从此荒凉一片。他觉得岳家应该重新振兴起来。

  岳天明把地基上的茅草砍伐掉,露出了焦炭和焦土。他又一层层地把焦炭和焦土用锄和杂箕清理掉,直到看见了新鲜的黑泥才住手。这个工作,他整整忙了两天。

  老宅原是纯木结构的,没有挖墙脚,但夯得十分结实。岳天明此番准备像最初在岳家坪盖房子一样,搭土砖盖起来。因此,就得深挖墙脚。他在宅基旁竖起了四根杉木,搭了个简单的茅棚,就近挖了塘,那是浆泥用的。堂兄天亮看他用脚踩泥浆费力,就赶了牛来帮他。天亮自从烧了老屋后,就在村东头很是潦草地盖了一间茅屋,与堂客带一个七岁的儿子住,总算还安稳。天明在外头住得好好的,还想到回老家在旧宅基地上盖房,这让他觉得惭愧。他把自己家里的活料理好,就来与堂弟天明一块干。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岳天明在老宅基地旁搭了七天土砖。虽说是秋天,但天公很遂人愿,每天都给了他火热,砖脱水也快,一般前两天做的,第三天就可上墙基。这次,岳天明由于性急,他一边做,一边将前两天的砖码到墙基上。直到接了尤丝丝的电报那天,已码了有齐腰高的一圈了。尤丝丝的电报内容很简单,只有可怜的两个字,却让岳天明方寸大乱。他恨不得立即长了翅膀飞回岳家坪去。电报是这样写的——

  湖南省宁乡县鹅湖公社飘蓬大队岳天明

  速回

  尤

  但眼下他还走不开,因为房子刚刚完工了三分之一的工程。如果不把土砖砌起来,这些砖在露天底下,经风过雨的,就会还原成一泡泥。可做完整个工程,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让他进退两难。他觉得自己有些冒失,没有深思熟虑就凭自己的意气开工了。现在弄得自己骑虎难下。

  天亮知道了天明的难处,就说:“丝丝既然发来电报,肯定有急事。你还是赶快回去,这里的事一下子急也急不出来。还是从长计议吧。这里的场子,你就交给我,我会为你看护好的。”

  岳天明觉得天亮说得很在理,加之很久没回去了,也有点想家。没别的办法,只好照天亮说的办了。天明准备把母亲接到江西去,作为儿子总得尽一些孝道的。这一点,不能让人说闲话。过去自己背井离乡,生活无着,没有赡养自己的母亲,乡亲们自然会原谅他。现在,自己在外乡已经有了立锥之地,而自己母亲却被政府收留了,这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依自己秉性,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把母亲接到江西去,尽自己作为人子的一分天职。

  岳天明来到敬老院,跟母亲提起接她到江西去过日子。饱经沧桑的岳王氏不禁抹起了老泪,说:“儿啊,你一个人回去吧,妈这把老骨头还想埋在你爸身边。娘在这里也已经习惯了。你在外头好好过日子,娘就高兴了!”

  “妈,你说到哪去了。接你去江西走走呗!你要是在那里不习惯,我再把你送回来总可以吧。你老也看看我们在江西这些年的生活,还有三个孙子哩,他们也想认认你这个老祖宗呢!”

  “娘这把年纪了,还能看什么世界呢!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妈,你说什么也得跟儿子去看看。我就是背也得把你背去。何况,现在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要走半个月的路,现在坐汽车,只要两天就到了。”

  岳王氏终于被儿子说动了。拣了一个包袱,跟敬老院说明了情况,与其他的老人道了别,就颤颤巍巍地跟着岳天明出了门。老人们在一起有了感情,都涌出大门来送行,有几个老婆婆还抹起了眼睛,抽泣起来。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从此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哩!岳王氏也情不自禁地洒了一路的泪花。岳天明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让老人剐心的事。

  不过随着路途在脚下的延伸,岳王氏的情绪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倒换了两三次车,才到浏阳县城,天就黑了。岳天明和母亲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两人早早歇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上路。

  汽车在山路上左拐右转,不过半只工,就到了江西的铜鼓地界,再有半天的工夫,就能到岳家坪了。岳王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跨出省界,心情多少有些激动。岳天明不停地跟她说一些趣闻,汽车翻过官山地界时,岳天明说起谢有财跟他讲的那个野人故事。本来,岳天明是想让母亲高兴一下的,却没料到岳王氏布满皱褶的眼眶,竟趴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岳天明想,也许母亲想起了她那两个虎气生生却下落不明的儿子。

  汽车在桥头停下来,岳天明携母亲回到了岳家坪的家。尤丝丝见到多年不见的家婆,显出十分的热情,走上前去扶住老人,喊了声:“娘!”

  岳王氏搀着媳妇的双肩,说:“丝丝,你们不容易啊,出外打拼出了一个家!”

  说着,婆媳两人都“呜呜”地哭起来。岳天明连忙招呼三个孩子过来,道:“江湖、瑶瑶、琪琪,快叫奶奶!”

  “奶奶!”“奶奶!”“奶奶!”三个孩子赶忙走近跟前,岳王氏抚着他们的头,眼里噙着泪花,嘴里连连“噢!噢!”地答应着,她用她柴棒一样的手揩去脸上的泪,止住激动的哭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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