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履薄冰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02日 16:17 新浪论坛

    作者:尹乔

  如履薄冰

  一

  老妇人从床上欠起身子,双脚缓缓落到地上,然后整个身体直起来向窗边平移,几秒钟后她已经站在窗口。她艰难地推开窗户,仿佛挪动一块巨石。可以感觉到外面闯进来的新鲜空气了,冰冷的,刮着她脸颊,再嵌入皮肤的褶皱,它们摇摇欲坠,马上要象皱纹纸一样悉悉索索地飘落。在这灰色的晨曦里,她就是一个恍若隔世的幽灵,悄无声息矗立在迷雾中。也许她早不属于地面上的是世界,她怀疑。她拓出半个身子去,窗台很底,刚好顶在腰间,一些窒息感涌上来。那个折九十度角的影子忽然消失,取代的是草坪上溅起的枯叶,她就和它们融到一起了。一只早起的麻雀从草丛和枯叶间被惊起,扑楞楞朝不远处的一根树枝逃去。

  琥珀是这个时候醒过来的,冷风从外面长驱直入,它在屋里无聊地转了个回旋后,终于把床头柜上的一叠白纸掀翻在地,白花花地铺了半屋。琥珀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围住脖子,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床空了,被子懒懒地缩在一边,床单不情愿地扭出几道难看的沟痕。她能够记得昨天她进来时这里还有一位老妇人,直到她进入睡眠状态她一直安静地躺着,薄纸一样躺着,看不到丝毫身体的起伏。

  琥珀也是躺着进来的,她的眼睛却一直执拗地睁着,她一点都不喜欢这屋子,除了惨白就是灰白,外面也是灰白,弥漫了一整天的雾气总算在夜幕的威逼下退缩,它也需要打个盹。琥珀的头沉沉的,她几次想抬头的努力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扼杀。姐姐露西高昂的声音此刻正一阵阵冲击着她耳膜,回响在脑海中成了海浪的呜咽。

  很多年前那个把海螺放在脑边侧耳倾听的女孩朝琥珀咧开嘴,她缺了颗门牙,看上去象个滑稽的小丑。“你来看我么,其实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又冷又湿。你瞧头发里还全是沙子。”她背过身体,一颠一颠地向海的方向走去,抛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琥珀从一块岩石后面转出来,沿着脚印亦步亦趋。这儿真的不好玩,她思忖着要离开,步子却是向着相反的目标。沙子侵入的她的趾缝,一只不知好歹的螃蟹还咬住了她的脚趾,她尖叫着飞奔起来,那只会让她的疼痛加剧,她还在奔,她看到自己流出殷红的血,疼痛感忽然抽回,她想也许它和血一块儿渗到沙子下面去了。

  “我就不相信整个医院竟然没有一间空病房,哪那么多人得病啊!”“不就住一两天么,她的怪病我们也确症不了,过几天还得转院。”“一两天也不能让她和这么个老太婆住一间,我看她不太正常……”

  她的声音不能否认的美妙,却总用不到恰当的地方,就象琥珀不喜欢她那些裹得紧紧的衣服,如果衣物可以神奇地吞噬她仇恨着的脂肪和总也理不清的思路,那么她会试图适应它们。看着露西穿那些衣服常常叫她窒息,再加上她扭得象蛇一样的腰肢,简直是对眼睛的蹂躏。

  她想让那声音停下来,停止和护士无谓的争执,嗓子却被什么粘住,涩涩地发不出声。她要睡了,睡了就好了,可以什么都听不到,甚至自己的呼吸。

  隔壁的老妇人发出一阵干咳,是一种割裂的响声,她想也许是一只玻璃杯打碎了。她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她触到一个光滑寒冷的物体,可以感觉到它的透明。她透过玻璃,透过里面的无色液体,看到露西站在光晕里,竟然是七色的,然后她的脸水一样流动起来。她伸出食指去试探那滩水,和玻璃同样寒冷,涟漪随手指点击荡漾开去,于是那张脸也扩展开去。

  二

  琥珀在镜子前端坐,望着里面的影象发呆,良久,影象在她呵出来的热气中模糊,她用手去拂上面的雾气,结果把自己的脸也拂去了。在这样一个与平日毫无二致的上午,她有足够的时间对自己挑三拣四。最后她还是留下一个肯定,肯定她的存在,肯定她嘴里的温度。也许该挪挪位了,她臃懒地不想做出更大的动作,似乎还未从睡眠中活跃起来。

  桌上的玻璃杯把她的视线拉过去,只有半杯水,昨晚的水,她没有喝一口就爬上床了,而现在它只剩下一半。“露西你喝了我的水!”她朝厨房里的露西喊了一声,同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地比姐姐还要大。“你每天把房门锁地那么紧,连只蟑螂也钻不进去,除了你谁能喝你的水!”她注意到露西把两个着重号压在“你的”两个字上。她的水,不是她夜里梦游时喝掉的就是捣乱的老鼠了。和老鼠同饮一杯,虽然想到老鼠那样令她恶心的动物,她还是不加思索地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老鼠的唾液开始起反映了,她分明辨到了一丝怪味,类似腐烂的食物。胃部蠢蠢欲动的力量使她迅速冲到卫生间做了一次狼狈的清理。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呕吐出来,她的身体仿佛早已剩了副空架子。

  露西抱着充气娃娃站在阳光的阴影里,琥珀看不清她的脸,只有手中的娃娃闪闪发光,阳光穿透它晶莹的躯体落在她面前。娃娃突然掉在了地上,轻盈地弹起,落下,她弯下身子想把它拣起,娃娃却在那个时候给了她一种爆裂的声音,它成为一块边缘参差的塑料片,忧伤地蜷缩。阳光在碎片上方折断,散乱一地。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露西还是站在阳光的阴影里,那个影子却比抱充气娃娃的露西要大的多。她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她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斜斜地扣在脑门上,头发被拢到一边,从脖子后面垂到胸前,发稍跳动着。“不舒服就别出去了,冰箱里有吃的。还有,房租准备好了放在桌上,要是房东来取,给他就是了。还有,不用等我,今晚我不回来。”露西说完便消失在掩门的声音里,当然在这之前她还在琥珀颊边留下了她嘴唇的温度。她抚摩着那个唇印,又看到了抱充气娃娃的露西。

  她回头看窗户外泻进来的阳光,它们以一种奇特的姿态舞动着,托起尘埃的颗粒,在房间四处游走。早上九点,她靠在窗口,任凭和她一样无所事事的金黄色光芒打在她身上。她伸出手掌,让它浸润在那片金黄色里,手掌变得粉红透明。渐渐它温暖起来,温暖沿着血管伸展,抚慰到全身。他们已经融为一体了,她看到她通体熠熠生辉,象一件耀眼的金属饰品,高贵地躺在珠宝店的橱窗里。

  露西的黑木匣子里有很多这样东西,每次打开匣子就是打开光明,就是每个清晨拉开窗帘的瞬间。今天露西有没有戴上它们中的某一件出门,琥珀忘了注意。那种光明对她眼睛造成的反映是迟钝的,等她想起要去捕捉时,它已经逃之夭夭。

  现在她如此欣赏自己的身体,分明是露西盯着橱窗里的珠宝时的兴奋。她更沉迷于这些空荡荡的白天和黑夜,与倾空了物品的黑匣子一样,缓慢地掀开合拢,就完成了太阳在高空弧形的轨迹。时间缓慢的足迹总让她意志变得薄弱,好象她也同样随着光线游动,被牵引着,不消耗力气便可以到处漂流。她躺在这条河流上,是一叶孤舟,船夫不知去了哪里消遣喝酒。他不能总独自呆在一条枯燥的小船上,岸边的景色无疑比船上的狭小空间来得精彩纷呈,他已经不再年轻,若再不抓住年龄的尾巴,他就只能如这河底的淤泥,糜烂着安息了。

  三

  这样的日子持续已有几天,自从那天递了请假报告上去,她就预感到要永远和工作告别了。告别的感觉那么奇妙,就如收拾了一屋子垃圾马上要将它们投到臭气扑鼻的垃圾车上,让车带它们去一个永不见天日的所在。她在黑暗前面微笑,她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黑暗。

  “别老胡思乱想。”还是露西在说话。“我没想。”“那就给个笑脸来。”“真的没想。”露西始终对她无可奈何,但依然象对待女儿一样保护她。可能有多年了,露西的真正身份在她脑海里模糊着。

  她现在只感到晕眩,鬼神附身的措辞尽管荒诞可笑,但勉强可以算作一个借口,抛开所有她认为不必要的事。某个稀松平常的早上,她一整开眼睛就被周围旋转的景物狠狠揍了一拳,于是她重新倒下去。

  她没有倒在昨天躺下的床上,而是把头磕在了电脑键盘上,那东西发出一些凌乱的响声,然后屏幕上跳出层层叠叠的窗口,一个压着另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直到覆盖了整个屏幕它们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等她感觉可以把头部挪动一下时,旁边的几个人仍木楞楞地看着她,他们微翕着嘴唇,那里面被沉默所占据。她慢慢起身,屏幕上的窗口立刻静止,她没再去碰键盘,而穿过那些张着的嘴巴向门口走去。

  “怎么了,琥珀,病了么?”终于有一个圆脑袋的男人开了口,“还是回去休息几天吧,哦,别忘了填请假报告。”

  “是的,我想该是休息一阵的时候了。”她迷迷糊糊地在一张画着倪明的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电梯。

  “一定是受了什么打击,好几天我就觉着她有点不对劲,成天魂不首舍。”“年轻人,一点挫折都经不起,以后还如何过。”

  当然这些话琥珀已经听不到了,她此时正踯躅在一个十字路口,被眼前的车流一次次挡住去路。她不想坐车,车上的座位太邋遢,很可能前一个乘客刚刚在这里放过几个臭屁,或者把一块油腻腻的阉肉搁在上面。马上她可以穿过这个长长的路口,拐入对面的小巷。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她面前横行过去的车流一直不肯停顿,她就只能一直让目光随着车行的方向从左移到右,再由右移到左。她的耐心马上就要被汽车的发动机燃尽,接下去将有一年轻女子迎着急弛的车辆做一次无声的抗议,也许这很愚蠢,因为露西说她很愚蠢,所以她必须守着她,一次次把她从危险的边缘挽救回来。那些危险也象眼前这场景,她被拦截、追逐、恐吓。

  然而路人看到的只是一个拿着酒瓶衣冠不整的中年男子,他灵活地钻进车流的罅隙,飞快地奔跑着。他似乎拥有一种力量,车辆在接近他的刹那都乖巧地转变了角度,与他擦身而过。于是琥珀也跟着他奔跑起来,她居然那么轻松地把险恶打击地东倒西歪,它们终于没能触到她的半根毫毛。她在巷口停住,刚才的中年男子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他的眼睛是酒红色的,和酒吧里的灯光一样令人迷惑。

  “真是好酒,我从一大早喝到现在还没喝完。”他举起酒瓶在琥珀眼前晃了晃,“也想来点?那可不行,我还得留到晚上,晚上喝才带劲!”他的眼睛鼓胀成吹弹欲破的水疱,多一分张力就要破裂。他转了几个得意的圈后不见踪影。

  四

  小巷蛇行蜿蜒,刚才的喧哗在入口处截断,它太狭窄了,那些膨胀鼓噪的声音因为过于肥胖根本不能顺利通过,它们只在巷口张望了一阵便悻悻离去。有逃脱的感觉,琥珀小心地迈着步子,惟恐加重脚步会惊了它的好梦。头顶是和这巷子同样形状的天空,只是略微明亮了些,才没使巷子灰色的色调完全侵占琥珀的眼帘。她猛然想到自己走到这里来是出于如此莫名其妙的理由,这里既不是公园也不通向她和露西的家。露西和她理当要摆在一起提及的,尽管她们之间曾经被其他的什么角色打扰过好几次,并且现在还在延续。

  她只是到这里走一走,如果不是回家躺着她就只能去安静的地方散步。不那么头晕了,晕眩的倒是这巷子,高墙灰壁,墙内逃匿出来的树枝被初冬的风剥光了叶子,转眼就成了一条条巨大的尺蠖。它们弓起脊背向前移动一点,风又把它们赶回原处,它们于是簌簌地表示着不满。褪了色的青苔大片大片匍匐在墙上,掩盖了墙年久失修下的千疮百孔。

  一路过去,琥珀没有看到一扇门,一些勇敢的草还在脚下的石板缝里倔强地挣扎,她一脚踩过去,便踏倒一片。想必这巷子很少有人光顾,或者别人根本不屑,它能在高楼林立中幸存还真是个奇迹。她走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拾起许多被遗忘的片段。

  她和露西蹲在小巷深出数地上的蚂蚁,她怎么也数不清,蚂蚁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从巷尾一直排到巷口。“它们干什么?”琥珀不解。“搬家,它们要去一个新家,所以都出动了。”“我们也要搬家是么?”“也是也不是,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了。”“他们去哪里?”“他们去另一个家,我们太令他们头疼了。”“我想以后我不会的。”琥珀多年以后的忧伤在这里埋下种子,她忧郁地望着刚把笑容收回去的露西,手指沿着蚂蚁们前进的方向划来划去。

  “走吧琥珀,蚂蚁走完了,我们也该走了。”露西把不太情愿的琥珀拉起来,发现她摇晃地厉害,她几乎难以让她保持平衡。“脚麻了,不能走。”这是常有的事,只要长时间保持一种机械的姿势,身体的某些部位就会不听使唤。“琥珀别闹了,你长那么大我还怎么背你。”露西显然把不悦挂在了脸上。“我会自己走,才不要你背!”她甩掉露西的手大步走着,转而又换成了奔跑。

  “嘘,小声点,别惊醒它们。”面前是个老女人坐在小竹椅上,那本来应该是她和露西蹲过的地方。她正倾斜着关注地面,看见有人过来,戒备地示意她停下。老人是有着很多过去的,如眼前这样一个老人,如果要她叙述,一定会把整条巷子都塞满。琥珀不想提到过去,何况她也没有多少过去可言,那些发生过的事就象刚才走过的路,再回去已经是另一个过去了。

  “只是条裂缝而已。”琥珀没有挪步,她似乎对这老人有点兴趣,或者说看上去很面熟,不是她以前见过的某个人就是她将要遇到的某个人。这个猜测会在多日以后验证,她们进了同一病房,但在第二天凌晨,老人不告而别。

  “不想看看裂缝里有什么,睡了很多人,我都认识。”她还在自言自语,琥珀想离开,却发现裂缝突然窜到了她脚下,并且苏醒了般张大眼睛,里面密密匝匝聚集着黑压压的物体,是些小人,他们开始伸展双臂,试着攀上缝壁。“那是什么?”琥珀把询问的目光透向老人。“你惊醒了他们,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出来。要遭殃了。”琥珀依然不解,但还是听从了老人,用手去拨开小人攀上来的手和脚。

  “要遭殃了。”琥珀转身从巷子另一头出去,背后老人的声音还在徘徊。

  五

  她非常倾心于自己的脚后跟在人行道上撞击的响声,那些几乎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使她的行走更为专注,因而她也忘了星期一的午后她怎么会闲暇得象一只游荡的猫。她细弱的脚步声混杂在身边络绎的人群中显得微不足道,她还是只能听到自己的,陌生人的脚步声在她旁边一晃而过,连同他们世俗的说话声,齐齐地在她脚边萎缩。

  忽略也许是拒绝的最好武器,所以更多场合她只盯着自己的脚面,她知道一旦抬头就有无数猖獗的蚊蝇侵入眼球。多留些注意力给夜晚无疑是个明智的举措,黑暗总能让她大胆地平视周围的一切,也更容易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来。

  现在她要回家去,去等待黑夜降临。在黑夜的驱使下,她加快了步伐。

  她的屋子还没来得及跃入她视线,就被一顶斜扣的帽子替代了,那好象是露西的。女人在前面几米处的拐角,她身边有个男人黑色的躯体盖了女人的一半身体,但琥珀依然可以认出那顶帽子,她曾经奚落过露西这座城里不会有第二个人戴这种俗气的东西。

  他们摆出交易的架势,琥珀并不想弄明白事实,对于露西的事,她丝毫不想关心,至少露西从来不会忘记做好晚饭等她回来一起吃,然后她还会出去。她就一个人呆坐在电视广告前,握着遥控器机械地换着台,往往是同样的广告,美女的胸部和大腿,一两个挑逗的媚眼,然后跳出一部手机或者一瓶橙汁。

  琥珀闪进旁边一个黑暗的楼道,想等露西离开后再前进。下午四点,楼道却象洞穴一样黑,两边横七竖八凌乱着几辆自行车,行走很困难,她还是顽强地钻了过去。她的鞋触到了突起的楼梯,摸索着向上,没有窗户和路灯的楼梯,仿佛置身地府的某个角落。平时很少进入这种老式房子,多的是从外面观望,她喜欢这样的房子,越是破败不堪就越觉得好奇。

  她在三楼的一扇门前站住,再上去是狭小的木楼梯,通向阁楼和露台。她刚向抬起脚,却觉得裤腿被什么东西咬住,回头一看是只黑色的胖狗,它似乎要阻止琥珀的行动,死命咬着她不放,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咆哮。琥珀吓了一跳,正欲转身逃走,一个苍老的声音钻入耳朵,“找谁呀?这里的人家我都认识,你告诉我好了。”琥珀看看老人,看看黑狗,再次吓了一跳,她以为又是刚才偶遇的老女人,仔细打量却不是,她竟和狗有着一样贼亮的眼睛。“我不找谁,看看。”“哼,有什么好看的,我倒看你鬼鬼祟祟的,现在这房子里就我和它两个人。胖子,我们不理她。”然后他们不知钻到哪扇房门里去了。而他把黑狗称为人这事让琥珀对着每一扇门巡视了一番。

  想着大约露西也该离开了,她用鞋重新摸索楼梯,走到楼下时,露西的帽子刚好滑过视角,肩膀上还围着一条黑色的手臂。不适当的时间和地点,至于人物,琥珀不敢妄加论断。她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因为露西猩红色的风衣把她卷回了晕眩中。

  六

  把自己当作一个病人保护起来有时候也是件舒畅的事,就象现在,她面对天花板的顶灯出神,灯仿佛在戏弄她,高高低低摇晃着,没有借助风它也嘤嘤作响。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乐声是从露西手里接过那串紫色玻璃风铃的时候,乐声从露西指间传到她指间。后来她把风铃仍到了露台的角落里和废纸躺在一起,她厌倦了那随时发出的尖利响声。

  眼前的灯要木讷和丑陋地多,它向琥珀鼻尖靠近,再霍的抽开身子,她有些烦乱。她想多施舍给自己一些怜悯,虽然她知道这并不值得,她的怜悯已经够多了,以至眼睛和心都要装不下。如果可一分一点给别人,她宁愿什么也不留。有一天她会在大街上贩卖怜悯,她用怜悯的目光注视路过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如果不愿意买奉送也可以。可是他们唾弃她,驱逐她,他们说她扰乱了城里的秩序。这个假设多么可笑。

  有那么一会儿,她象早晨那样站在窗前远眺,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上了一半,她没有去动它,对面的景物在半掩的窗帘里躲躲闪闪。她的思路一次次被打乱,这源自于对面楼房一扇没有插好的窗,它来回撞击窗框,声音里带着摇摇欲坠的危险。起风了,风把太阳吹得歪到一边,向地平线滑落。

  门吱吱嘎嘎颤动,再扩大为轰鸣,连墙上的石灰也显露出剥离的迹象。琥珀小心翼翼猫到门口,震动退缩了,溜向另一方。她从猫眼望出去,对面黑漆漆的门在猫眼里扭成椭圆,一个黑影在门荡了一下后消失,这个过程中门一直没有打开。

  黑影转移到电话线里,撑得电话大声嚷嚷,她疑惑着要不要去接,直到电话以一种撕心裂肺的狂躁持续了几十秒后,她才缓缓提起听筒。她喂了几声,无人应答,取代的是越来越大的喘气声,喘息和窗外的风声混合在一起,一种不祥的预兆步步紧逼。“要遭殃了。”老女人阴颤颤的话再次浮现。她惶恐地丢掉电话,贴到墙边,墙上忽然掉下很多白色粉末,雪花一样飘散。渐渐掩盖了整间屋子。

  七

  她站在萧瑟的雪景中,单薄的衣衫裹不住战栗,她躲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双手抱肩坐下去。前面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条河,她清楚地记得原先这里是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冷风掳掠了一切,连碎纸屑都找不到踪迹。她开始喜欢了这干净的场面,河面薄薄的冰层在朦胧的月光下惨白着。

  她试图扶着树干站起来,不意间触到一个突起的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颗牙齿,牙齿的大半嵌入树缝,但她仍可以断定它的名称。她用食指一点点拨出牙齿,是颗门牙,虽然有点黄却完整无缺。她下意识添了添自己的门牙,一共两颗,牢牢扎根于牙床。猛然想起会不会是自己小时候脱落的那一颗,便决定把它保藏起来。

  “你在干什么?”一种沙哑的人声把她的目光从牙齿上拉开。眼前是个中年男子,手里有一瓶快见低的酒。“嘿嘿,我说过,这瓶酒要喝到晚上。来点吧,天冷。”

  奇怪的一天,她不断重复遇到同样的人,然而他们都是陌生人,不管再邂逅多少次,他们还是改变不了陌生人的身份。她不想窥探那些陌生人微笑背后的险恶用心,所以她也成功地达到了凌驾于陌生人之上的愿望。无论别人如何认为,至少她认可了。

  “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的,嘿嘿。”陌生人笑了两声,将瓶中酒一饮而尽。

  露西也说过这话,她一直阻止琥珀夜里出门,还有倪明。倪明这个名字直到现在才飘荡着浮上记忆的海面。并不因为他已经过去很久,而是琥珀一直努力压制着他的出现。他的每次跃出都给琥珀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乱到后来,她只有把这团乱麻一股脑抛到尽可能远。

  顾不上想倪明的事,她要去找阿束。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却不意外,阿束从来都是她的朋友,十几年了,只是最近少了联系,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几个月前的事。

  阿束出现地恰到好处,她从石桥上款款而至,白色的棉袍和地面的雪混在一起使她的身影隐隐措措。她可以认得清是阿束,阿束的头发散着,一直垂到胸口。琥珀上前几步,想和她达招呼,和阿束在一起时,她的话比较多,因为她说阿束有一双犀利的眼睛,一眼就可以洞穿自己的心事。阿束曾劝她从露西那儿搬出来住,“你不能在和她和他共处一室了,这样下去你会疯掉的。”“其实我挺好,露西对我也挺好。”“算了吧,她是在害你。”“露西只有一个。”“倪明可以有很多个对么?”“别说了,我想我不能这样做。”“胆小鬼,如果我是你……”阿束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她发现琥珀的表情有点似是而非。

  阿束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琥珀,她下了桥便朝右边折去。琥珀跟上几步,唤她:“阿束你去哪,我正要找你。”阿束转过头,迷惑地摇摇头:“你是谁?”说完兀自前行。琥珀在后面跟着,她有些埋怨阿束怎么才几个月就不认她这个朋友了。本来也蹊跷,她刚一想到阿束,她就出现了,她还以为她们真的有心灵感应。

  莫非是暗示,提到暗示,今天遇到的那些怪人依次罗列到面前:酒鬼,老女人,胖黑狗,还有露西肩上的手臂。如果他们都代表预见的可能,那她的生活也许会出现一些变化,而她并不喜欢那些人,他们是她常常要躲避的,所以她脚步匆匆,尽量不东张西望。还有什么美妙的东西可以不假思索的来到,除了妄想还是妄想。

  可是阿束突然停止前进,她蓦的扭头正视她:“为什么跟踪我?”她在寒风中打着战,说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阿束脸上慢慢笼上悲戚的神色,她没有再追问,她眼前的这个女子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然后是倪明,既然她刚才想到他了,他就必然会出现,而出现的具体方位则可以不去计较。倪明似乎早在等阿束,带了一脸笑容迎上去,顺势把手臂揽在阿束腰间。两个人的影子很快溶成一个,在雪地上模模糊糊。“琥珀,怎么还站在这里,不冷么?快回去吧,露西会担心的。”倪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她马上意识到根本是自己一直被跟踪着,阿束或者倪明。琥珀被眼前的事弄得稀里糊涂,阿束如何与倪明勾搭上了,她明明知道倪明与露西的关系;至于倪明居然见到她也不避讳,还假惺惺地问她冷暖。

  几秒钟以后她看到自己跑上去抓住阿束和倪明的衣领,责令他们把一切都说出来,她用力拽开他们,他们分头站在她的左右,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她不会那么做,这种时刻她只有乖乖躲开,而且她也不会向露西道明事实。本来她是要打算目送他们走远,可那对男女出忽意料地倒在雪地里滚成一团,蠕虫般扭动起来。他们的运动频率逐渐向某个尖峰靠拢,维系的绳索突然在悬崖边断裂,呻吟声急剧下降。他们象雪球那样滚远,雪地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她一溜烟跑回家,露西没有回来,独自上床后,她仍未能从刚才的情景中解脱出来,看来今夜睡眠是要远离她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被子。

  八

  琥珀疲惫地睁开眼睛,阳光已经在以一种嘲笑的姿态抚摸她了,被子扭曲着歪在一边,只盖住半条手臂,那半条手臂已经麻木。她枯坐着按摩发麻的手臂,依然没有恢复清醒。

  真正让她清醒过来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她不想去理会,反正敲门声一会儿就会远去。这次没有象她预料的那样,敲击声演变为哇啦哇啦的叫嚷,嗓门粗壮地要爆炸。她不得不上前去窥探,猫眼里露出一个男人上下移动的喉结,它动地很急促,似乎马上要从脖子里跳出来。“快开门,我是房东!”

  门开了,房东一下窜进来,开始四处打量。“找什么?”琥珀小心地问。房东她只见过一次,通常都是露西与他打交道。她讨厌这个浑身铜臭气满脸油光的胖男人,而露西还一个劲装出讨好的样子。露西对什么男人都会表现出一定的兴趣,这使琥珀非常反感。露西否认道:“你才是我最疼爱的人,毕竟我是唯一看你长大的人,就连他们也只看了不到五年。”

  “你姐姐呢,她不在么?”“她出去了。”“我真喜欢这屋子,光线充足,设备齐全。看来你们打理地不错,应该没有少什么东西吧。哦,这是什么,你的家人么?”他忽然对角落一张黑白照片感了兴趣。那时她还很小,露西却已经亭亭玉立,他们站在父母边上,露西灿烂的笑容把忧郁的琥珀衬托地十分不协调。

  “快放下,别碰它。”琥珀喝了一声,回到沉默,一心只盼他快点离开。“这是你的钱,拿去吧。”琥珀取出露西临走时留下的信封递给房东。男人飞快地接过钱,前前后后点了三遍。“呵呵,一张都没少。”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坐到了琥珀身边,“你病了么,脸色那么难看。”琥珀往另一边挪了挪,以便离他嘴里喷出来的热气远些。“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着把一只手搭到她肩上。琥珀厌恶地打掉那只手,想站起来。他扑上来,琥珀就倒了下去,她羸弱的身体对那个大个子来说太渺小。一张湿露露的嘴巴凑近她,她奋力躲闪,终究力不从心。

  那把桌上的剃刀救了她,不知是谁把倪明的剃刀放到了客厅,眼下她真应该感激倪明。她突然觉得倪明正从露西的房间走出来,倚在门边观望。她示意他过来帮她来开压在身上的臭猪,他按耐不动,反而点着了一只烟。琥珀眼里快要喷火,和他手中的烟一样默默燃烧。倪明神情暧昧地看了她一会,返身又进了露西房间。他的体恤后面印着一只褐色的猴子,长尾巴坚挺地翘起。

  男人被剃刀激怒,开始撕琥珀的睡衣,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举起剃刀往他脸上割去,转眼男人成了一只裂开的西瓜,鲜红的瓤从里面呼之欲出,男人嚎叫一声跳起来,退缩至门口。琥珀仍高举剃刀,分毫不让。男人显然被她摄住,他不再前进,他肥胖的躯体渐渐陷到门板内,脸上的红色还在流淌,一直流到地上,她听到红色液体碰到地面时升起的嗤嗤声,是一种水泼向火苗才有的响声。他从那里隐没,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同时隐没。

  她丢掉剃刀去洗手,涂了很多遍肥皂还是不能把手上的血迹摸去。她心有余悸,忐忑地巡视房子,倪明并不在露西房间,也不在她那里。沙发上有一件体恤,正是倪明刚才穿过的那件,那上面有一只翘着尾巴的猴子。

  于是她怀疑被眼睛欺骗了,至于什么是真实,她很难从脑中一堆乱麻里抽离出来,真实与谎言往往交叉或重叠,她抓住其中的一个,另一个便随着一起上来,他们是一对粘连的畸形孪生子,如果不流血他们不会分离,即便分离他们也可能失血致死,昭然于世或许只适合在地面以下进行。

  九

  很久以前抑或很久以后,琥珀还是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但她内心有了些不同以往的经历。这不同来自揭开表皮后的内容,比如在半遮半掩的窗帘后面观察对面同样半遮半掩的窗帘,看到灯光下的影子,然后想到自己同样被一些目光悬吊。情况还可能发生在马路边,小巷尽头,石桥上,甚至房门的猫眼里,一切可能涉足的地点。她在这些地点等待阴谋破土而出,而每每初露端倪时,捏到的却只是一个疑惑,她进退维谷,不断搜索藏在乱石和野草后面的讪笑。

  某个梦里,她掉进了一张蜘蛛网,蜘蛛出人意料地奉她为坐上宾,惟独不允许她再离开半步,不久以后她也成了一只只会织网和捕捉猎物的八足昆虫。每个多梦的深夜,她都不敢轻易睁开双眼,害怕墙上那些虚构的阴影勾起她的连翩浮想。露西说这是“想象力过于旺盛的典型征兆”。她苦笑。

  冬的脚步眼下就在踢打窗玻璃,为什么还有不怕寒冷的猫在户外哀号,哀号声从罅隙间进来,直接闯入隔壁房间,又在敲打她的墙壁了。那显然不是猫能发出的声音,更象是人的,一粗一细,一高一低。她刚想起身到隔壁去看探个究竟,突然被一种穿墙而过的断裂声拉了回去。月光下的墙面正横亘着一条长长的缝隙,裂缝还在扩大,并向两边延伸出众多支流。她本能地往旁边闪,目光却因墙缝中探出的一条手臂而凝滞。来不及躲避,已被手臂牢牢擒获,与此同时两段黑影轻飘飘地降落到她面前,其中一个似乎长着条长尾巴,她想起倪明体恤上的猴子,便高声惊悸起来。

  “嘘,小点声,我是倪明,露西怕你一个人孤单让我来陪你。露西,你去忙吧,我照顾她就行了。”说话间,那个被称为露西的黑影悄然开门出去。现在只剩下自称倪明的黑影了。黑影渐渐靠近,然后她便毫无反抗地被一种重量严严实实覆盖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得以重新嘘出一口长气,黑影正拿起她的杯子喝水,他喝了两口就把杯子放回到原处。他再度凑上前,低声说:“快睡吧,我得走了。”他转身出去,拖着他的尾巴。

  她猛地抓起杯子用力向即将消失的黑影掷去,杯子却在自己手中粉身碎骨。没有疼痛,她向后仰倒。已经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刚发生的过去,琥珀想她真的该睡了,睡了就是什么也没发生。

  十

  两个护士在门外对话,内容是关于意外身亡的老妇人。

  “真没想到她就这样跳下去了,也该着她倒霉,头刚好磕在石头上。平时看她不声不响的。”

  “可不是,不过我早觉着这个老人怪怪的,也没子女来看她,还老是对我说什么要飞,飞起来就没人抓得到她了。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我看她准是得了妄想症。”

  “那哪个女孩呢,知不知道什么病?”

  “鬼才知道,现在的人净得怪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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