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起中指(一)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02日 15:28 新浪论坛

    作者:黄孝阳

  作者黄孝阳

  自序

  今日记下

  病了。汗密密地出,浆糊一样。不时的,有些特别白的光,拽着长长的尾巴,在头颅前方轰然飞过。疼。肠子像打了结,并被某种力量一上一下地扯动。嗓子眼里塞满一股酸酸咸咸的液体。不停地涌上来。忍着。咬着嘴唇。死死地咬。咬出血后,用舌尖舔舔唇边的血迹。接着撸起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再对着墙壁上的镜子笑。那里面有一个“我”,他整个的身体始终都在颤抖。便吃药,翻开抽屉,找出个小药瓶,倒出一把,用力塞入嘴里,开始咀嚼,咯吱咯吱,像嚼风硬了的玉米粒子。不觉得苦。全神贯注地嚼着。

  几天来每日只吃一份盒饭。不是没吃饭的钱。也不是没有时间。只是观察。一种下意识驱动下做出的选择。自己还能像少年时那样忍受饥饿与疼痛吗?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这些?于是,灵魂似与肉体分离了。肉体成了一个实验品。所以不管它是多么疲倦,有多么糟糕,精神却愈加亢奋。无数个念头在脑袋里互相碰撞、撕咬,嗡嗡做响。它们的颜色五彩斑斓,牙齿却雪白锋利,并与鲨鱼般往里面深深地勾了进去。

  这些日子似乎正在帮助我迈过了一个文字上的结。原来看不大懂的文章或者说一直没能领略到其中妙处的文章,如今读起来却也有了色香味。字与字、句与句、段与段。快慢、强弱、音色、大小……这些汉字就譬如钢琴的键,触一下,敲一下,有着各自的节奏与旋律。文章是有灵魂的。我好像感觉到了。这种灵魂与作者本人是谁没有什么关系。它如同一块磁铁,散发出微弱的吸力。也只有相同的灵魂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读经典著作,从中汲取营养。读大量网文,从中汲取水分。我在电脑边挺直脊梁。说句老实话,我不大看得起当今大部分作家的写作。一些作家只会把性视作上帝,打出下半身的旗号,高声呐喊,招摇撞骗。噫,真正的边缘与另类并不仅在于性。性在文学中只是一种表达手段,不必每道菜肴上都要撒上。另一些作家,尤其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家,已陷入一个死胡同。他们玩文学,玩的是技巧本身。虽然形式常会大于内容。玩,常也能弄出一些奇巧的花样来。而文字的娴熟往往更能制造出快感,让一些读者像吃洋快餐这种垃圾食品一样欲罢不能。但那样的文章是没有灵魂的,是死的。这里,我只想说,文学的意义其实与人生的意义一样,同样都是受苦、创造、与爱。要想好好写,请把自己的生命放进去。

  受苦是让自己疼痛,心灵的疼。无形的鞭子抽下来,空气啪啪地响。人因受苦而接近神,从而唤起沉睡的潜能,开始创造,并因为创造的无穷无尽,对这个世界感动,于是便有了爱,真正的爱,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爱。这就我是的写作态度。有些偏执,或者疯狂,或者说变态。但请相信我说的,幸福,尤其是物质堆积出来的虚幻的幸福,只会让你渐渐麻痹,让你的心灵晕晕欲睡,让你沦落为一个平庸的码字者。而每个人都是一个自给俱足的宝库。所以请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并有勇气去面对,去忍受,那么你一定可以触摸到来自世界本原的力量。我们都是伟大的。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的不可思议的伟大作品。所以务必相信,你一定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出来

  写作是件体力活,确实辛苦。不过,写作绝不仅仅是件体力活。它应该是观察世界,并解释世界的一种方法。对写作者本身而言,它具有自娱自乐的功能。对读者而言,每部作品都是一扇窗户,它将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的审美取向。数学家用数字解释人类,建构起一个个模型,将人的种种情绪代入其中,加以计算,以求得人在未来的种种可能行为。哲学家用概念解释人类。这些概念像刀子一样冰凉地切入人的心灵,从而揭示出人生存的荒诞。而文学家呢?一个朋友说,他们一直试图用文字打造出一个王国,但这个王国又是架建在现实生活这片沸腾的沙滩上。他们是反映,而不是研究;他们是感受,而不是思考。所以,他们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讲,仅仅是一些浮光掠影,一些真实世界的片爪只鳞。他们是没有用的。我不想反驳这位朋友的话,只是希望写字的人能在写作时多抱一点研究与思考的心态。如是,善莫大焉。

  心里已是一片澄清。我所喋喋不休的对象其实就是我自己。我得为自己的写作找出前进的方向。我承认,这些年我写过不少垃圾文字,但若没有这些痕迹,也不会有现在。人都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想拿好分数或者写本畅销书,可以取巧,可若想写出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出来,就必须一步一个脚印。所谓捷径,更多的是迷途。这是我曾付出过的代价。

  我愈来愈明白一些老生常谈的道理了。也愈来愈明白在这些老生常谈的道理里面所蕴藏的一个个陷阱了。道理,汝自取之,得失存乎一心也。而就我个人而言,我存在,便要发出声音。我得在这个世界上刻下我的痕迹。纵然时人皆作嘲谑,那也无怨无悔,不惧不怕。我要以善意待人,纵他人行恶于我,亦沉默不辩或晒然笑之。菩提心修性,执着心行事,无常心阅世。愿上天佑我,让我能得此通明。

  汗在脸上大颗大颗滚动,微痒。盘膝坐着。静静回想。“月光流满大地和天空,人间像被安进一个银白色的盒子。”这是某篇文章里的某句话。作者是谁,我忘掉了,但记得是一个不知名的小辈。文字很不错,更难得的是有思考的主观愿望。可惜感觉稍浮华了些,若能放入火中煅打一番,应该会有成就。这样的作者,我在网上还见到了许许多多。所以我相信,网络里面一定会走出真正的文学大师。文学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学问就让那些老头儿去做吧。天下才华灼灼之辈当不以浮躁为荣耀,坚忍行事之余,也任激情纵横驰骋。

  我用手重重敲击着头颅。头颅里似有万千把利刃在搅动。我拿起桌边的碟。下午买了二十张碟。正版。多是欧洲艺术片。《男孩别哭》、《女生向前走》、《守门人》……有些看过,有些久闻其名。价钱却极低,三元一张。老板哭丧着脸说,这种片子没人买,放了一年,只好处理。关于电影,汪曾祺说过句话——电影能替代过去许多小说中的大部分内容,而且是最要紧的部分,并且有声有形,证诸耳目,直接得多。这里,我想补充的是,现在的小说写作完全可以向电影学习,尤其是中短篇。一些好电影其实就是一部结构精致的小说。对写作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尝试去把某部外国电影改一改,不看剧本,直接聆听画面与对话,再加上自己对这个故事的判断、分析与演绎,一定会获益匪浅。

  汗仍在滴,滚过太阳穴,迟钝的,像一串串鞭炮在炸响。但镜子里的那个“我”已经不再颤抖。我点燃一根烟,仔细打量着屏幕上这些渗出汗味的文字。它们会有生命吗?当星月坠下,洪水滔天,岩浆溅起,它们还会微笑着面对一切吗?

  我在床上躺下。几分钟后又迅速爬起。睡不着。继续写字。一些念头让我羞愧无比。过去,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溺于文字本身的张力所制造出来的幻觉里,并窃以为自己的文字无拘无束,也算别出了一番局面,浑不知这只是文字给我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罢了。我原来所触摸到的仅仅是文字的外衣,并不是它们深藏于横竖撇捺折这五种简单笔划里的灵魂。它们是工具。但它们是有生命的工具。只晓得使用工具的人迟早会被工具所奴役。恕我危言耸听,譬如电脑。不提它会不会变得真正拥有智慧,仅仅只说现在,它就在无情地吞噬着许许多多人的生命,尤其是那些玩游戏的孩子们。又或者说人类创造了社会,而人类又为社会所制订出来种种规则所拘束,所规范。俗语说,要想获得一个人的帮助,先得真心去与他交朋友。这话同样适合于写字。仔细去嗅每个汉字的味道,认认真真去品尝里面的酸甜苦辣。不要急着表达,急着去使用它们。静下心来,倾听它们曾经有过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它们会与你说话的。

  过去,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我还一直痴迷于卡尔维诺提出的好小说的标准: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复。并试图给出自己对好小说的标准。譬如在《时代三部曲》后记中谈到的——深刻、新鲜、悲悯、有趣,及技术层面上的立意、结构、语言、情节、人物,以及烙印在这所有的特征上面的智慧。我错了。一篇小说是否好,只看一点,有无生命力及其是否蓬勃旺盛。只可惜“生命”虽然人人都说珍贵,却因为太寻常见了,而几被人有意无意忽视。人总不会好好思量自己手上有的东西。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否明白我所说的“生命力”的涵义。但只要是在用生命写作的人,他应会明白,并与我相视一笑。

  夜色很闷,沉得像块铁。夜里常睡不着。身子辗转反复。有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翅膀微蓝,形若仙鹤,姿态优雅无比。似有青烟袅袅升起。然后便见幽暗在这间仅十二平方米的房间里摇摇晃晃。我把蚊香吹灭,往“外面”望去。它们已睡熟了,敛起白日的喧哗,沉默地任由月光湮没。我凝视着自己的灵魂,看见却一些不可名状的轮廓从“里面”浮起,并摇曳不定。我笑起来。我对着蚊子笑。它们对着我叫。它们吸食着我的血液,顺便也分享着我的生命。

  我所有的,你们都拿去吧。只要能把此刻我所听见的、看到的、感受过的都记录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鱼在心里游动。人在世界里呼吸。一切浩瀚的存在皆在指尖晶莹透剔。总有一天,我会骄傲地拿着我写的书走到时空尽头,面对着灿烂星穹,大声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想过的,这就是我见过的。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一个世界。

  2003-8-23夜随笔记下。

  1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开始叙述这个故事。所有的开头都是居心叵测。一头大象会有着一根老鼠的尾巴。生活令人茫然失措,那些本应该是在河流里的水便在城市中央打着滚儿,唱着歌。水面有着许多花朵,黑沉沉,水面有着花朵的眼睛,但没有哪一颗会是心灵。与任赢分手后,我没有躺床上去。我不喜欢床,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附近的那个太平间,小小的,阴森森,推开窗户就能看得见那些冰凉的药水味。很多死去的人都在那里面安静地、笔直地挺着。他们在挺尸,我们在床上也是在挺尸。人睡着了,其实也就是死了。我在大街上走动,我记得自己是张三,可我想不通自己为何不是李四。有人说夜晚的天空会有阴茎倒挂下来,可我却始终没有看见过一根。不过,电线杆倒是有很多,一根一根,整整齐齐排在街道两侧。

  一个灰扑扑的中年人正专心致志地往电线杆上刷着浆糊。我走过去看他贴什么。他瞥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我说,不看什么。他身上有种腐烂的味道。我皱起眉头。他又瞥了我一眼,啪地一声响,吐出一口份量颇重的浓痰。他说,烂下面了?我说没有。他说,那你看个鸟啊?他说的话很富有逻辑性,也因此充满力量。我笑起来,往后退开。他啧啧嘴说,妈妈的,小伙子,别不好意思,有病就得赶紧治。你放心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有病找我,一针下去,保证立马见效。神不知鬼不觉,以后想怎么玩都可以。真不是吹,我这门祖传手艺那可是当年宫里面传出来的。同治你知道不?就是慈禧的儿啊,你知道他得了什么?杨梅大疮啊。你知道是谁把他治好的?我爷爷的爹啊……他的两片嘴巴急速颤动,露出两颗金光灿烂的大门牙。这很易让人晕头转向。可惜我并没有淋病梅毒,所以想了一会儿,便老老实实说道,我没病。他的目光顿时愤怒起来,没病?那站这里干什么?以为老子也有福气像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一样整天游手好闲?滚远点,别碍事。他嘟嚷一声,扭过脸,继续干活,腮帮子还一鼓一鼓,几块肌肉同时在脸上一耸一跳。过了几秒钟,他猛地又破口大骂老天爷阳痿了,那玩意儿烂掉了,喂狗去了。天有病,人知否?他又不是神仙,怎晓得老天爷是否阳痿,或者说烂屌了?何况老天爷是否有那东西还真是一个问题。我忍不住嘿嘿笑出声。可还没笑完,中年人突然扔下手中的塑料桶,拔腿就跑。他跑得很快,飞速跳跃,几乎就要飞起来,但那几束光线就像一些强力胶牢牢地粘在他后背。几个人影在光线另一头出现了,他跑不脱了。他停下来。黑暗中顿时涌出更多的人影,将他死死按牢。他的胳膊肘很快便被这些人影拧到脑后,他龇牙咧嘴,牙缝里倒抽着凉气,忽然冲着面前一个格外雄壮、状若天神的男人嚎啕大哭,爷啊,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爷啊,我家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十岁幼儿,你开恩啊。爷啊,你就当我是一个屁,把我放掉吧。

  他的口才真不错,竟然记得这么多部电影的对白,真是难为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笑起来,多年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当即就有人立刻赏了我一记大耳光,并同时声色俱厉地指出,他们放出的屁无不如雷霆万钧,听者掩耳,闻者丧胆,哪会有我那时的衰样?我这才闹明白,原来,屁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不是自己想当谁的一个屁就能当得了的。

  很快,中年人被这群城管队员押走了。大街上又恢复了安静与和谐。霓虹飘动,光芒闪烁,我慢慢在大街上溜达。那桶被打翻的浆糊倾倒在下水道边,被灯光一照,五彩缤纷,很有点儿像某种高级动物酒醉后的呕吐物。一条狗忽然从幽暗中奔出,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瞪了它一眼,它冲我汪汪叫了两声。不过,它应该得意不了多久,像它这种没有主人、独自跑到街道上讨生活的流浪狗完全在《城市禁狗令》的适用范围内。于是,我对它扮了个鬼脸,展颜一笑,继续往前走。街道很长,好像没有尽头。夜色已深,发出一种类似于秋虫鸣叫的好听的声音,一些暗的漩涡在夜色中涌动。一些灯光像节日焰火不时从漩涡中高高跃起。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噼哩啪啦地响。微微的,眼前冒出一团团光线,它们无限伸展,又迅速地缩回。动,然后是静,明灭不定。城市在头顶旋转,并且摇摇晃晃。一些东西或柔软或坚硬或凶猛狂躁或向隅而泣,表情丰富极了,可一点儿也不好玩。我把脚踩在上面,感觉却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脚高,一脚低,头晕得很。

  这些日子,我被“怀疑”折磨,我怀疑很多东西,当然也包括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东西。有种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漆黑的树在悬崖两边生长,悬崖下是白色的雾,悬崖中间有根绳子。我在绳子上,绳子一直在晃动。四面八方都是风,它们在鬼哭狼嚎。绳子那头,有个人一脸坏笑。他说,这根绳子是他带来的,为的是宣判世界。我觉得他很可笑。他说我更可笑。辩论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想过去,揍他一拳,让他老实些,他哈哈一笑,说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动拳头?我说,人既然长了拳头,为什么要不动拳头?不动拳头,又怎么一决高下?他说人为什么要一决高下?我说,那我们又能去干些什么?他说可以去看书呀。我说,书会发霉,那些文字其实就是苍蝇拉出来的屎。他说,人都要拉屎,为什么就不可以在别人拉的屎里度过?这世界本来就是一砣大便。我没有再理会他,他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喜欢把大便往自己身上涂抹。我想往回走。可那根绳子就在这刹那间不见了。

  我给任赢的稿子说的是真事儿。我很想把它写得好看些,有趣些,可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个本事。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想把它们忘掉,但那些事,就如同附骨之蛆,每天夜里准时爬上床。我只能是一次次惊醒,从巨大的梦魇里,然后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起,并且散发出一股潮湿,略带咸涩的腥味。我想逃避,我也逃了。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换了无数张面具。有人说,面具是有生命的,当把面具剥下,整张脸就会血肉模糊。我似乎已经不可能再是原来的那个我,可不管我走在哪里,苍白的天空仍然是重重压在头顶,比铅还重。这让我疑惑,但并不是所有的疑惑都会有一个圆满回答。这道理本来就很简单,却实在让人讨厌。我喜欢玩,“玩”会让人上瘾,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可以去虚幻的天堂,可我玩到最后总是一次又一次把事情玩砸。我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正站在墙角,向隅而泣,像一个被摔坏了的机械娃娃。手脚发麻,一阵阵冰凉。

  2

  我刚从酒吧出来,刚与任赢分手。我们在酒吧的话题是围绕着一个叫李芳的女人的屁股展开的。屁股是一件不雅的东西,与人的排泄器官紧密联系在一起。按道理,我不应该从这里开始叙述,这有耍噱头的嫌疑。后来有人告诉我,活着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嫌疑,我虽然一直没弄懂这句话的含义,心却释然了。

  李芳的屁股好,这是共识。共识有条定理,由少数人先行达成,然后从枕头边、餐桌上、酒巴里开始向外辐射传播,最后形成大多数人的共识。当然,少数人最先形成的共识与大多数人最后形成的共识往往并不一样,据说是因为传播过程会不可避免地导致信息衰变扭曲,而目前的科学水平还不能保证传播是在一个绝对超导状态下进行。这里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吃过与听过基围虾的人都知道它好吃,但基围虾到底好吃在哪里?也只有吃过的人才心知肚明,很多感觉是无法形诸于文字或语言。所以对李芳的这个共识也只是那些有幸亲眼目睹之人方能真正明白其中三昧。至于没那福份享受的人也只能是姑妄听之,姑妄言之。

  说到这里,我无法不惭愧。我虽然叫张三,很多人说我是个流氓,当然还要更多想从我这里拿点儿东西的人叫我张老板或三哥,可不管我是流氓、老板或三哥,我还是属于那没福分享受的人,也只能眼馋着李芳那个在传说中比唐僧肉还要香甜的屁股。男人都有想在某个雌性动物臀部咬上一口的冲动,但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张开嘴巴进行冲动的资格。我姓张,我可以张开嘴巴,但只能张嘴淌淌口水。有时我想,若我爸姓冲,我是否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动几回?可遗憾的是我翻了几次百家姓,都没有找到一个姓冲的家伙,可见我们的祖先是多么深谋远虑,早已把一切罪恶的种子都扼杀在还未萌牙的状态下。

  任赢对我这种幼稚,差点儿把下巴笑掉了,一个劲儿地把身体往桌子底子溜,说是要先钻下去做好捡下巴的准备,我瞪了他几眼,过了良久,他这才喘着粗气对我说,“张三,我叫任赢,这赢与淫读起来好像差不多吧?怎么就不见哪个美女乖乖地躺在床上,任我……”任赢话还没说完,一杯红酒就在空中迅速做完几个团体侧空翻,然后结结实实摔在他老人家的脸上。任赢身边的那女孩已柳眉倒竖,“姓任的,你说我不是美女?”

  这话可太逗了,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与风牛马不相及差不多。我有点儿闹不大明白这位女孩的脑袋是何种材料所制。我想笑,可又不好意思笑,再怎么说任赢那也是与我称兄道弟的狗肉朋友,再怎么说,这位女孩虽然离我心目中的美女有一定差距,但她毕竟有胸有屁股有雌性荷尔蒙分泌,多少也能装饰一些男人的梦。糟糕的是,我好不容易把笑憋住,嘴里那一口酒却也毫不留情地喷了出来,溅得任赢那张傻不啦叽的俊脸像是梨花被雨打了。

  任赢一抹脸上酒水,朝我一瞪眼,“你妈妈的,嘴怎么这臭?哎呀,我的小妍儿,我可不是说你的嘴臭,张三的嘴能与你的嘴相提并论吗?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是人嘴里开满鲜花。我说姑奶奶,别生气,你虽然还够不上美女那档次,但你的脾气早已经属于绝代佳人啊。上帝是公平的,要知足。这酒可真甜,与你的小嘴一般,甜得让人心慌哩。来,亲个嘴。”女孩的眉毛像把扇子,一下打开,一下皱紧,这确实是够辛苦。听到最后,把空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腾地一下站起身,“你去亲你妈。”说罢,就欲扬长而去。走得太急,在门口与个好眉好眼的小伙砰然一撞,一个趔趄,差点儿趴地上了,这女孩子果然不含糊,开口就骂,“你妈没长眼睛?”小伙子也逗,随口应道,“我妈没长眼睛能生下我吗?”……人群发出哄笑。任赢早乐得想在地上打几个滚了。我也乐,“任赢,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主?敢情是杨门女将投胎转世?”“这种货色犯得着去找?在大街上打一喷嚏,唾沫星子都能溅上几位。如今这些小女孩子比螃蟹还拽呢。横着爬,张牙舞爪的。知道不,这叫新新新人类,电视机前长大的,最爱跟着自己的性欲走。”任赢呵呵笑着,把酒杯放下,“前些天在酒巴碰上的。我最早还以为她是小姐,办完事后,给她钱,却不要,说她叫陈妍,记住这名就成了。得了,兄弟,甭再说她,免得坏胃口。继续说说你的李芳?”“我的李芳?搞错没有?那可是老爷们的指定使用商品。你这不纯粹在寒碜我?可别说你缺乏给他们上缴指定使用商品的经验。”“你丫的废话真多,我看你倒还真是块写小说糊弄些无知少年的料。”任赢眨眨眼睛,“坦白交待了吧。李芳的屁股究竟是好在哪里?你再吱吱歪歪,今个儿晚上,咱们没得完。”我冲任赢一摊手,“废话也是话。不说废话,这世上的人十有八九都得变哑巴。虽说哑巴身上也可以贴上不合作的标签,但归根到底,哑巴还是弱势人群。哥们儿,废话是中华烟,是五粮液,是漂亮女人抛来的媚眼。能不爱它们吗?”“你他妈的再废话,我准得把你的嘴拧下来当球踢。”“好了,怕你还不成。这就言归正传。我靠,你这么没耐心,怎么能办大事?哪个当官的不是讲废话?我这是在培养你,是为了让你长成株参天大树,祖国栋梁。不对,我开始怀疑你是如何与那些官老爷们打交道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光会塞红包那不成,还得会听他们讲废话,更得让他们有在你面前想说废话的冲动。这些年,你把生意做得这么顺当,心得写下来怕是比一块砖头还要结实吧。这说废话,听废话的道理,你会不懂?老实坦白,是不是瞅我现在还不是老爷,你丫的就不能听我废话?”任赢嘿嘿一笑,打了个饱嗝,一些白色泡沫涌出嘴角,“他妈的。你真比唐僧还onlyone。道理是狗屁,我的耳朵早就被它老人家磨成了茧。拜托,我只想听故事。天哪,你是阳光,我是小草,你是园丁,我是小树。你现在讲不讲?”“你别怒发冲冠,怒目圆睁,行不行?会吓坏小朋友的。这里虽然没有小朋友,但这杯子里的酒被你吓得直哆嗦,这也不好嘛。对了,你要我讲什么?”“讲什么?讲李芳的屁股。”任赢手往桌上一拍,一字一句吼了起来。“耳朵洗干净了吗?”“比国民党搜刮后的地皮还要干净。”“两个大男人讲一个女人的屁股是不是很无聊?”“比某些同志在主席台上做报告要有聊些。”“那我就心安理得了。说句老实话,每当李芳把屁股一扭一摆在我身边晃晃悠悠时,我就恨不得把自个儿的眼珠子剜出来,往地上摔去,你想想,一个被公认排行榜上第一的屁股,只能眼睛看着,脑袋想着,心里头难受着,这滋味可真是苦不堪言。”“我叫你大爷,行不?你若还有点儿人性,就别吊我胃口。你再不说,明个,我就买张飞机票,上你老家看这个屁股去。”“我劝你还是别看的好。一来是,看了万一邪火上升,按捺不住,干下对不住辛辛苦苦栽培你几十年的人民和国家的事。这罪,我就造大了。你虽然没有老婆孩子,可你妈若往我这里一坐,指望我给她当儿子,赡养她一辈子,怎么办?二来是,这个屁股现在不一定还在原地方搁着。一样东西,只要它是好东西,有着充分的使用价值,那么它一定是在不断的流通过程中。只有不断流通,才能不断增殖。得了,你别瞪眼,老师教你的,你全还给老师了。我还得往通俗里说,你去翻翻书,一个女人,只要她够漂亮,那么她这一辈子一定会在许多男人之间转来转去,否则哪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么性感的诗句出来?”“我怕你了。我不想听你讲屁股了。我只想抽你丫的嘴。”任赢已经不再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吱响,垂头丧气,愣愣的,眼珠子都不转了。他打量着我,我打量着他。我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讲废话吗?”“废话是润滑剂,让我们的人生转得飞快。”任赢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我要去睡觉了。”“这是多年行走,不停地向人磕头以及别人不停地向我磕头时养成的职业习惯。习惯这是一样好东西。好了,我也困了。这是我前些日子写的文章,里面有一些是关于李芳屁股的。你拿去看看,看累了,还可以放在脑袋底下当枕头,说不定能因此做个春意盎然的梦,灭灭邪火。过些日子见。”我从裤兜里找出一叠皱巴巴的稿子,扔过去,“刚从几位编辑那旅行回来,说小说不能这么个写法,得靠故事来推动。一个高潮完了,马上要能接着下一个高潮。我是个男人,不是个娘们,哪里能够高潮不断把纸张也浸湿来?这些编辑不明摆着欺负我没生理优势吗?这不,做腻了生意,想玩玩文字,岂料当头一棒,废话还是不能变成铅字。”“你又不是没钱,自个儿掏不就成了?印成书,快感更大,还五彩缤纷呢。”“那是两回事。女人陪上床与用手安慰自己是不同的。否则这世上要女人这种动物干吗?”“靠,你丫的就不是动物?对了,那赶明儿,你上医院,做个变性手术,保证你的键盘也会湿漉漉,还省下了纸张钱打印费。”“喉结怎么办?整一个人妖。把编辑吓阳痿了,更没戏唱。”“抹脖子上吊拉倒。下辈子一定要与阎王爷谈好条件来,不是女儿身,便不投胎。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杜老爷们真有一双慧眼啊。哎,我就想不通,好端端玩什么文字,吃饱了,撑得慌,是不是嫌钱多烧手?”“你去死吧。一个人只有钱味,没一丁点人味,那还算是人吗?”“别给我灌这些大道理。又不能清爽润喉。哦,想改行当道德老师了?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份量?想学别人占领道德高地,那也得先学会过草地爬雪地?妈的,谁敢说我不是人?明个儿老子就骑在他头上拉屎去。”“拉屎?小心肛门被人塞住了哦。你丫的再有钱能比得过沈万山?朱元璋一道朱批,就得去喝西北风。你还别说,那沈万山真可爱,捐钱修了大半个南京城,就以为自己的屁股大得不得了。以为自己的屁股就是脸了。”“他妈的,别含沙射影了。我现在也成一个废话篓子。不与你瞎说。睡觉去了。走了。”

  3

  坦白说,上面的确都是废话,而且逻辑混乱,并不存在多少线性因果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几乎是个说个的话。我与任赢聊的话并无任何特殊可取之处,它们在人群中、在马路上、在酒杯里泛着泡沫,甲乙丙丁戊戌庚辛,颜色或黑或白或红或紫,但也仅如是而已。泡沫会消失的,不管它的前生是海的女儿还是一堆垃圾,当阳光升起,泡沫就应该逝去。可我为何又要在这里对这些废话喋喋不休?任赢对废话给出了解释,我也给了一个解释,这些解释似乎都是一些强扭的瓜,味道并不甜。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是要好好想想。我又应该从哪里开始想起?

  我不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坐在电脑边写下这个故事。说的欲望似乎要远远大于我所想述说的,就如同魔鬼的翅膀要大于魔鬼本身?人是被诅咒过的。夜色就像一个巨大的尿泡泡,在夜色里跑过来又跑过去的风,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城市懒懒洋洋,把自己漫不经心地蜷缩在这些味道里面,一盏盏灯光便是它那些百无聊赖的哈欠。我抽动鼻翕,把玻璃窗推开,揉揉眼睛,黑色的虚无处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在城市里,谁也不能看得清更远的地方。每一幢高楼都是一只只轻手蹑脚正欲择人而噬的凶兽。影子在空间中晃动,水在楼顶的抽水马桶的管道里发出嘈杂响声,很闷。我舔了舔嘴唇,空气甚为干燥,嘴唇上的一些皮屑脱落下来,它们在舌尖慢慢蠕动,有着些许痛感。痛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就与我们的过去一般。这话是任赢说的,至于这话有没有道理,那仍然是天晓得。脸上露出笑容,手指在窗台上轻敲几下,我转过身,在床上躺下,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摆成一个大字。人的肩上套了一个枷锁就是一个“大”字了,要想随时随刻都能摆出大模大样的姿势可真不容易。我微笑。任赢告诉我,这些天,走马灯似的女人老在他床上不停地叫来唤去,着实让他心烦。他说,今个晚上有我的文章相伴,说不定还真能清净一回,重新回到那心灵的世界。

  任赢说得很有意思,过去的某天他对我说《瓦尔登湖》,他说梭罗这位同志呢,是一个彻悟主义者,整日沉浸于湖边的小村,与禽兽为邻,在最纯净的大自然里阅读、试图寻找,并也找到了自然与内心的诗篇。任赢还大段大段地背诵了其中一些章节,背得我觉得是那么一回事后,我便开口问他要书,我要书的目的不是自己读——只是想塞住他的嘴,可他没给我这个机会,挠挠头,眉毛扬起,羞涩一笑,说书拿去擦屁股了。所谓经典名著在他手中的下场都这么悲惨,我写的那篇狗屎文章的命运就可想而知。所以我敢肯定他心底一定在说:张三这王八蛋竟然还会码起字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看来离白痴不远了。不过,那个叫李芳的女人屁股被他说得这般神乎其神,倒真要好好看看。我了解他。了解一个人并不需要花多大心力,每一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换我是他,亦做如是想。女人的屁股毕竟比什么诗篇要有趣得多。稿纸给了任赢一份,床头还有另外一份。我顺手拿起。纸张很硬,在荧荧灯光下散发出一种蒙蒙的气息,上面有一些被人抚摸过的痕迹。它是我写下来的文字,但已经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了。纸张在手指间滑动,声音清脆挺刮。我咧开嘴,我记得那种感觉,有些感觉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一个女人从青涩到能滴下水的成熟需要经过多少男人的手掌?我从床头捡起一个水蜜桃,放入嘴里用力咀嚼起来,有一部电影叫做《蜜桃成熟时》,那是一部让男人享受或干脆就称之为能够充分意淫的影片。我闭上眼,我在稿子上写的内容从眼前慢慢晃过。我喜欢文章中里的每一个主人公,他们由欲望直接支配,快活、简单。不过,这篇小说目前我还没有给它找到合适的题目。

  4

  “一个女人的屁股是不是好,里面自然大有学问。一双脚都能被一丈白绫缠出无数煌煌巨著,这些得用天文单位来计算,恍若银汉灿烂的文字码在纸上,摞在一起,哪还不能沤出点文化味?什么东西一旦上升到文化这个层次,那自是所向无敌,最起码‘国粹’这个大熊猫是跑不掉了。何况这段日子来,我们的工作抓的是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若没有这个台子,这戏怎么开唱?”游成把手指往桌上敲了敲,示意大家竖起耳朵。其实这个动作大可不必,大家的耳朵早比兔子竖得还要尖。游成是领导,而这里的“大家”,却不是主席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只也是杨平、刘山,游领导向来引以自豪的左膀右臂。用一些只在井水间流传的话来说,这两人可是哼哈两将投胎转世,属于神仙人物,只需皱皱鼻子,或把嘴咧上一咧,一道白烟放出来,顿时就会有人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然后翻身落马,比甩张扑克牌还要简单痛快。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但所谓三人成众,自也是在“大家”这个概念的涵盖范围内。要知道在某个特定年代,警察先生若看见有三个或三个以上的男子把脑袋凑至一起,哪怕他们只是互相询问下昨晚是谁放了那个屁,警察先生也能充分怀疑那极有可能属于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接头暗号,当然要及时使用把他们立即投入牢中、饿其体身劳其筋骨的权利。

  “大家”这个概念是危险的,朱元璋先生对此深有体会,所以每当月明星清乌鹊南飞的时候,总会有人在一回头的刹那看见一个穿锦衣的人提着把刀在自己的影子里微微笑,但令人不解的是,若再回一次头或是揉一揉眼睛,那锦衣人就不见了,这种奇异的经历令很多人噤声不敢再语,这也难怪,有谁喜欢看见自己的皮被剥下被舒舒坦坦地垫在别人的屁股底下?就算有人忽然被某种目前还不能加以准确科学分析的迷幻剂一时蒙了心窍,想当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但念及一家妻儿老小将要被送入教坊每日让二十余条汉子来回折腾,头上要永世顶着个淫贱材儿的帽子,而一旦死了还要让上元县的男儿们直挺挺抬出门外,着狗吃了,那被猪油蒙了的心窍也当会立刻晶莹透剔,清澈见底。当然也有人愣没转过这道弯来,还想着要拿取一颗丹心照照汗青,但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早已经不是人。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愚蠢透顶,自私透顶。若不愚蠢,一口热气沸腾的油锅抬来,早也就吓得半死;若不自私,又怎么忍心让自己的九族一起倒此血霉?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时代在大踏步前进,这么多年来毕竟没有谁因为“大家”这两个字被监狱免费招待过,所以游成、杨平、刘山三个人,在间洁白的房间内或躺或卧或二郎腿高高翘起。这张图画很感人,很有点儿亲密无间、兄弟情义融融之景。一个领导能够这样与自己的下属同乐,这完全可以说明他的领导艺术已达到随心所欲之境界。

  今天不是星期一,不是星期二,不是星期三,不是星期四,也不是星期五。今天是星期六。这是废话,但大家都爱说废话,也必须说些废话。不说废话的人理所当然不是一个好同志。杨平的脑袋还没有从游成所阐述的李芳的屁股与文化、经济的辩证关系中转悠出来,所以他只好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再冲游成的手指露齿一笑。这个笑容很有点儿像女人在嫣然一笑。但杨平显然是个男人,这就让刘山心里有点儿不是味道,鼻子里不大不小地哼了声,把脖子来回扭了扭。

  游成显然有些不满意两位哼哈两将的表现,手指再一次猛力向桌子敲去,指尖在触及桌面的那一刹那,颜色竟然发白了。桌子笃地一声轻响,它在提醒杨刘两位,游成的确是一个很有力气的人。游成用手指指杨平,“老杨,你来说说,李芳的屁股到底好在哪里?”杨平来了精神,把手指头一扳,“大,圆,有弹性,滑溜溜,手感特好。”游成一摇头,“仅得其形,未得其神。老刘,你说说看。”“有啥想法?她那个大屁股在眼前一晃悠,只要是男人,谁不想赶那个?”唾沫从嘴角冒出,刘山不无得意地把手放在裤裆中间一比划,左右一摇,“不就这么回事?”三个男人哈哈大笑。游成笑道,“老刘,你这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味道可是品出来的,品,才能出真滋味啊。”杨平与刘山互视一眼,一起笑道,“老大,你就做个总结,给我们上上课,可别说肚里没货。”游成闭上眼,啧啧嘴,“这女人的屁股简直就是能掐出水来。比刚上市的韭菜还要鲜嫩。你们说那死了的陈领导,眼睛怎么这贼亮?硬就是啖了头口汤。”“头口汤有什么好啖?一不小心,反而烫了舌头。”刘山嘟囔了声。

  游成嘿嘿一声,“李芳的屁股好就好在是老陈啖这头口汤。你想想,当年老陈是什么样的主?咳嗽一声,这方圆几百里都要抖上几抖啊。他使用过的屁股,谁会没有兴趣?图的就是这个调调。当然李芳的屁股也确实争气。一个女人屁股好不好,可从三点去看,里面筋肉有弹性,不能一按一个坑;二是,肌肤要细腻,摸上去滑不溜手,万万不可粗糙;三是,臀形优美,曲线抑扬顿挫,脂肪要丰厚,方能圆润。臀不亦过大,也不亦扁平,腰要柔,更要软,细腰蜂臀,其轮廓应该明显隆起,成柔软波状形,臀部下面弯入的曲线最好要柔美、圆浑而紧滑。此两者搭配巧妙,这女人之臀才会丰硕娇艳。可以这么说,臀部之美在于丰满、圆滑、细腻、白净而富有弹力,它集视觉、触觉美大成,既像雪一样洁白无暇,又像月亮一般神秘美妙。李芳的屁股虽不能赞为绝品,但此三要素,倒也一点儿不含糊。”游成微闭上眼,沉醉于回忆中,“她的屁股简直就是一座能旋转的天堂!”

  刘山双手一拍,“哈,游大哥,好口才,出口就是锦锈文章。今个儿,我对你算是佩服到家了。天堂里也有着那玩意儿来来往往。果然是这道理。”杨平也眨眨眼,“老大,听说陈领导与这李芳还有段传奇,对不?讲来听听?”“当年老陈来我们这里搞检查,几杯酒灌下肚,酒意涌上头,便去找厕所。有人想扶他去,他冲人家瞪眼睛,摇摇晃晃说没醉,结果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走进女厕所里。刚巧就那李芳一个人蹲在里面,见老陈掏出那黑乎乎的家伙,一声尖叫,窜起身,大喊流氓。老陈想不通啊,自己一个堂堂专员,好歹也是几百万人的衣食父母,啥时就成了流氓?眼瞅着李芳那两条大白腿不停蹦达,一下子火冒三丈,扑上去,也就把李芳办了。本来办了也就办了,擦擦屁股走人也就啥事没有。最搞笑的是,这老人家办完事后,打了个哈欠,就躺在李芳肚皮上鼾声大起。那时李芳还小,在政府食堂当服务员,只晓得哭,哭得还挺大声。正在到处找陈专员的那些人涌进来,一看就乐了,赶紧帮这两位穿好裤子。再后来,李芳就调入县办公室里。这事说来也邪乎。小丫头一经老陈的滋润,眨眨眼,就从一只丑小鸭变成一只白凤凰,人眼见着俊俏起来。当年管事的郝书记那个心痛啊,端盘子的小姑娘整天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怎么就没发现这么个美人胚子?不过,吃一暂,长一智,郝书记也是能够及时汲取教训,以后不管工作多忙,他也会赶去向那些新来的服务员嘘寒问暖。还好,老天开眼,没两年老陈死了,大家憋了这么久的火,这才有了个去处。我后来听李芳说,老陈死了的第二天,郝书记就跑到她房里来找她,她正来着例假,不方便,可老郝不管不顾伸长舌头就那个了,看那架式,都似要把她那玩意可吞肚子里去。嘿,就冲这,我算是服了老郝了。”杨平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我也服。不行不行。人家那根舌头着实是久经考验。”刘山则恶狠狠地吐出口唾沫,“这王八羔子,把这里漂亮点的女人都干得差不多了,就打份调动报告,也就不晓得多留几个原装货让我们打打牙祭……”

  5

  我笑了。难怪这篇文章会被退稿啊。我把水蜜桃狠狠一咬,汁液四溅,擦了擦嘴。我很清楚自己做生意还凑乎着,但玩小说也着实太嫩,故事编得太离谱。这么种写法,那些当官的岂不就是比流氓还流氓?再怎么说,是官都有个道貌岸然的样,这么露骨,那还是官吗?官场有官话,官老爷们去嫖女人,那不叫嫖,叫放松,叫休息,叫为革命工作磨枪砺马。

  我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放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想给谁打电话。一个个女人的身影从身边踱过,房间里发出空荡的响声。我想念她们,可我又是否有资格想念她们?任赢现在想必也已经把稿子看完了。对李芳的屁股他是否还有兴趣?兴趣这东西比乌云盖雪的马儿还跑得快。更何况有我那云里雾里喋喋不休的几千字,再好的兴趣也会轻轻松松就翘了辫子。天晓得任赢此刻正在做什么,还是睡觉吧。我爬上床。没过一会儿,皱起眉头,原本又轻又暖和的鸭绒被忽然间就似在水里浸过一般,沉甸甸压在胸口,血液好像已停滞不再流动。从四肢的神经末梢飞速跑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五脏六腑给结结实实堵住。我有些诧异,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一阵阵心慌?我关上灯,可还是睡不着,想了许久,骂出一句畜生。又想了许久,还是没弄明白自己是想骂谁。

  6

  我想起了李芳。那是个午后,暖暖的阳光浮起在空气中。整个小城都陷入一种难以言喻暧昧的情绪里,一些树枝微微晃动,从它们中间漏下的一些光线便投下曲折的影子,然后乖乖地躺在地面上,任人践踏。一张废纸打着旋,从地面飘起,飘入风中,像极一只蝴蝶,漂亮极了。我站在石阶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李芳。后来,她告诉我,那时我的样子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可以用西瓜刀大切八块的傻瓜。接着她扑哧声就笑了,说我傻乎乎的,一点儿也不好看,但嘴唇上那圈淡淡的茸毛倒也挺可爱。

  李芳的嘴唇红艳艳,在说话的时候,一张一合,比在水里游动的凤尾金鲤还要迷人。我很想扑上去在那上面狠狠咬上一口。可我不敢,她是办公室副主任,而我只是一个刚从部队出来没多久的小青年。她翘着脚,一抖一抖。她的脚脖子浑圆,那层薄薄的丝袜弥漫出一片白蒙蒙的光。我悄悄吞下一大口口水。

  7

  我喜欢咽口水。记得当兵时,离连队驻地不远,有个养猪场,里面有几百号五颜六色的猪。一般情况下,它们都很悠闲,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再吃。这种生活是惬意的,与某位作家在书本上所描绘过的黄金时代差不多。更愉快的是,它们并不认识这些据说能令鬼哭神惊的文字,它们也就根本毋须去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生活在一个黄金时代。而所谓的思考,基本上属于自找罪受。

  很显然,对白纸黑字的东西,这些猪也都没有敬畏之心,不管是哪本书,它们只有一种态度,那就是咬碎撕烂,看看是否能成为一道马马虎虎差强猪意的点心。但说句良心话,它们啃吃书本的时候老是吭哧吭哧,口涎垂得老长,令人无法恭维。这种难看的样子却常让我看入了迷。为此我从连队特意偷来许多报纸,扔在猪圈里。可令我感到愤怒的是,这些猪在尝过几次报纸的滋味后,就对报纸不屑一顾。偶尔心情好了,就懒懒洋洋走上前,低下脑袋嗅一会儿,又大摇大摆走开。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住,趁一头猪不小心,抓紧了它的耳朵,对它大声地吼,这可是我们的精神粮食啊。这头猪轻蔑地瞪了我一眼,突然干嚎起来。声音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往我耳朵里直捅。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松开,捂住耳朵,迅速逃窜。我并不怕它们,但我着实有点儿怕它们的饲养员。准确说,是怕饲养员手上那个盛满猪食的大铁瓢。饲养员是个黑大个,穿着件皱巴巴的绿军装,腰间却时时围着条脏兮兮的白大褂,整天在猪场转来转去,目光阴沉,两道眉毛黑得摘下来都能当飞镖扔出去。这些猪就好像是黑大个的亲生儿子。听老兵说,连队里曾有个兵闲着没事用石头砸猪玩,给黑大个发觉了,来了个迂回包抄,悄没声音地来到正砸得兴高采烈的兵后面,抡起铁勺就朝那颗光秃秃的脑袋敲了下去。“当”地一声响,那兵连声惨叫都没有,就晕了过去,头上飞快地凸起个大包。过了几个时辰,那兵醒了,睁开眼皮,看见铁塔似的黑大个,叫了声娘,蹦起来,抱头鼠窜。

  黑大个没有朋友,听说是个农村兵。几乎每个农村兵贴肉的上衣兜里都有一张女人的相片。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些女人多半会在他们退伍回家后为他们生下个娃儿。但不可否认,并不是所有的爹妈都有能力为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订下一门婚事。兵营里的墙壁上是不准张贴女人的画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许多兵便会用一只手掏出相片,借助窗外吹入的淡淡月光仔细地看女人的模样,另外一只手便伸至两腿之间,握住那根早已翘得笔直的东西,上下运动来回揉搓。不用多久,压抑的嗓子眼里迸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叫唤。这令那些没有相片的兵觉得沮丧无比。于是马上去采购一张女人的画像,就成了每个没有女人相片农村兵的头等大事。令人欣慰的是,事情并不难办。毕竟一张画像只有几钱重,也并不需要更多的钱,当然可以夹在菜篮底下或书本报纸里带回来。所以没过多久,兵营的半夜总是充满各种潮水般的呻呤及喘息。这声音是如此蛊惑人心,一位半夜查哨的排长终于按捺不住,解开裤裆处的钮扣,把那话儿塞入石头砌成的墙壁的一个洞里。他是如此兴奋,以致完全忽略了从房门里悄悄溜出的黑影。当他全身颤抖,面色潮红,嘴唇哆嗦,射出饱含生命激情的液体时,那些黑影忽然拧亮手电筒。光明就像一把铁锤,毫不留情地砸在排长的那话儿上。可怜的排长从此一蹶不振,阳萎不举。

  这件事让我们这些当兵的开心了很久。我也很开心,在以后许多个性欲勃发的日子里,跑到养猪场,看着那些头雄纠纠、气昂昂,在大庭广众下肆无忌惮交媾,快活无比的猪,再幻想一下排长的那话儿在石头缝里磨擦的情形,我无法不乐出声。可我的笑容很快就没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忽然出现了,黑大个的那玩意儿一不小心没有了,凶据说是一头母猪,难道……不过,这也不稀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几只老鼠竟然把一个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孩子的睾丸咯嚓嚓给吞掉了,吃得小孩儿当场呜呼哀哉,也吃得这小孩儿的妈立刻两眼呆滞从此以后只晓得拖长声调整日趴在老鼠洞口一声声长唤我的儿啊。说句老实话,被母猪咬掉那玩意儿固然有点儿滑稽,但只要是男人,那么他的那玩意儿一定得随时挂在身体外面,而且应该没有人会喜欢往自己那玩意儿上套一个钢铁外壳。可想而知,一串肉嘟嘟形状有点儿像一根油条加两个鸡蛋的东西每天都在裤裆里晃来晃去,这种喷香的诱惑确实会让很多饥饿的动物流口水。饥饿可不是闹着玩的。钢刀砍脑袋,咔一下,也就尘归尘,土归土,而饥饿简直比附骨之蛆还他妈的更凶猛。所以综所上述,我能理解那头母猪,也能充分理解黑大个儿的不小心。当然,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

  我没有再在养猪场见到过黑大个。那头传闻中神勇无比威风凛凛的母猪,某日忽然在猪圈里发了疯似地来回跑,尾巴不停甩动,抽打着自己的屁股。它在凄惨地叫,我注意到它的目光是绝望愤怒并饱含着泪水的。这令我甚为诧异,我怀疑它极有可能是把几里外村庄里送葬的鞭炮声当成子弹出膛的声音。我想了许久,还是弄不明白它这样做,是黑大个的行为给了它莫大的羞辱,还是在为自己咬掉了黑大个那玩意儿而忏悔。我呆呆地看着。一些苍蝇在头顶嗡嗡地飞,我很想伸手去捏死那些一只来。我挥舞了一下手臂,它们飞远了,但等我把手放下,它们又来了,唱着歌,此起彼伏。最后,我只能向它们投降,有几只苍蝇终于快乐地歇在我脸上,它们在我脸上爬动,用长满毛的四肢告诉我,我的一切举动都是徒劳无功自取其辱。

  我摸了下鼻子,继续看那只原本生动无比的母猪。母猪的脚步由轻盈渐至沉重,这令我感到失望。我的视线转至猪圈的角落,在那个巨大铁瓢里,装满一堆臭不可闻的粪便。那些原本不可一世的公猪都在一旁无精打采站着。毫无疑问,有一只公猪偷吃了铁瓢里的粪便,它的嘴巴简直成了苍蝇们盛大的宴席。我笑起来,这很有趣,令人开心。我忽然发现隐藏在这些公猪腹沟下的生殖器与我的小手指竟是差不多大小。猪也会阳痿?!我哈哈一笑,伸出中指,朝这些公猪得意地一晃。

  母猪终于叫累了,不再跑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它打了个哈欠,想了想,在那堆粪便上躺下。我笑了笑,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向它砸去。黑大个不在了,我可以放心大胆砸它了。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它就一直那么躺着,毋论我用多大的石头砸它,它仍是一动也不动。我又砸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就走了。毕竟它又没有把我的那玩意儿给咬掉。没过多少日子,部队杀猪,我又跑去看。猪在屠刀下纷纷发出惨叫,只有这头母猪一声不吭,也不挣扎,任人用绳子缚它,也任人把它扛到案板上,它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杀猪的小伙子们本来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看到这般情形,也就没有兴趣。一个小伙子用刀懒洋洋地在母猪的生殖器上拍了拍,嘟囔了声,又再擦了擦,顺手就把刀捅入它的脖子里。血冒出来,咕嘟直响。一股潮湿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母猪忽然抬起头,眼神有点儿疑惑。那小伙子吓了一跳,赶紧用刀护住自己下半身。母猪似乎这才想明白什么,尖声长嚎,猛然一跃,一腔热血向小伙子迎头浇来。所幸其他人对它的阴谋早有提防,几把刀同时捅入它的身体。“真他妈的过瘾。”一个小伙子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大声骂道。大家都笑了。我也笑,我也看得很过瘾。这可真是一头慷慨赴死与众不同的猪。我吃了这头母猪的肉。大家都说这猪肉特别香。我流了很多口水,这些口水让我咀嚼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8

  说起来,真惭愧。我有个好爸爸。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打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认真读书。我可以调皮可以捣蛋可以干一切我所能想到的坏事,却不必受任何处罚。有一次,我把坐在前排小丫头的长辫子悄悄绑在桌腿上。老师点名叫她回答问题,她一起身,哎哟一声,一屁股就摔地上了。满堂哄笑。老师想笑,可没敢笑,把笑容像屁一样小心地憋在肚子里,大声嚷嚷肃静。没有人理会她,全笑得前仰后俯。老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把粉笔擦往桌子一摔,大家笑得更大声了。老师冲我狠狠一瞪眼,我冲她一乐。我知道老师不敢拿我怎么的,有一次,我爸来到学校,校长的脑袋低得都能伸出舌头舔我爸的鞋底。我爸说一句话,那颗脑袋比鸡啄米点得还要勤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生来会打洞。我爸了不起,我当然也了不起。校长从来就不敢对我大声说话,全班人都得坐教室考试,我可以溜出去抓知了照样得八十分。

  那时,我并不懂得只要是人,不管他有多么了不起,也都有不了不起的时候。一个小妇人在酒杯里涂上层毒药,就能把那个得到神谕伟大的阿提拉送上西天。枯藤老树,斜阳昏鸦,几杯坟莹里,那些多的吒咤风云,雄图霸业都是一些尘土。而牛羊是要在尘土上面拉屎撒尿的……不过,这些都是废话,不说也罢。

  高中那年,我对爸说,我想去当兵。我喜欢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用胸膛把敌人的机枪眼填得结结实实,所有的敌人在我的浩然正气下屈膝跪倒,哆哆嗦嗦直喊爷爷饶命。我虽然被子弹打成一张筛孔,但还能说话。我义正辞严挥着手向他们说,只要认识到错误,能及时回头,那还是好同志。我的战友踏着我开辟的道路迅速赶来。我向他们大声喊到,胜利是属于我们的,然后缓缓倒下,我的鲜血染红了天边晚霞。我的战友饱含热泪深情地问我还有什么遗愿。我皱起眉头,想了许久,一方面我刚从爸爸那偷了本画图的金瓶梅,我很想看看女人两腿中间到底长了个什么样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应该像电影里那些英雄一般大无畏地说声,请组织考察我的入党申请书。到底应该先说哪种想法?这可真挠头。结果我爸爸给了我一记恶狠狠的嘴巴。

  一切当权派都是纸老虎!我坚决要与我爸爸抗争到底!我要当兵!这样我才能生的光荣,死得伟大!我爸把我绑了起来,用绳子抽我。我抱以轻蔑的嘲笑。有哪个英雄会在严刑拷打下低头?那时,我也并不懂得,所有做爹的人最后都会向儿子低头,因为他会心痛。我爸最后同意我去当兵,我取得了胜利。那年我十六岁,而要当兵最起码得十八岁。我威胁我爸,若不给我弄来身绿军装,我就去参加街头的“斧头帮”。我爸乖乖就范,摆了几桌酒,请那些穿绿衣服的人来喝酒划拳。他们玩得很快活。但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猫看老鼠。一个胡子拉碴的叔叔摸摸我的头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马上应声接道,“好男要当兵,好铁要打钉,要甘当祖国大家庭的一颗螺丝钉。”叔叔翻了下白眼,我注意到我爸的手颤抖了下,把酒杯子的酒都泼出些许。这让我有点儿伤感。

  我成了一个士兵。我爸的手似乎并不能够伸入兵营里来。这让我一开始很是吃了些苦头。武松发配沧州道,迎头就是一顿杀威棒。兵营也有这规矩,不过,不直接拿棒子往脊背或屁股上敲,方法多姿多彩。比如,一口气得做足五百个俯卧撑,胸脯下放几根铁钉,若谁中途瘫软,那只好尝尝这铁钉扎肉的滋味,这有个学名,叫“尖椒炒肉”;再比如站桩,头上顶个杯子,杯里装满老兵拉的屎尿,站桩时间视老兵心情,可老兵的心情几乎就没有好过的时间,所以站桩一般得站到把屎尿淋满全身,这也有个学名,叫“尝口鲜”……一句话,对于如何测量出每个身体所能忍受极限的方法,你所能想到的,老兵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老兵也想到了。其中最恶劣的一种叫“墩人”,若哪个新兵不听话骜傲不驯不肯给老兵打洗脚水叠铺盖,极招老兵们厌恶,好戏也就正式上演。四个老兵拽住新兵的四肢,摆出四马分尸的姿势,新兵的脊背垂下,老兵喝着号子同时用力把这个脊背往水泥地上敲去,响声沉闷。这个看似戏耍的游戏却常会让新兵半个月都爬不起床,身体弱点的还得吐血,这里受的可不是皮外伤,是内伤。“墩人”的好外在于不怕当官的搞突然袭击,大可说是在玩。但后面老兵们又发现这种方法的不足之处,一是新兵会叫,二是新兵背上会青肿破皮。经大家群智群力出谋献策,“墩人”又演变成“闷人”。拿条毛巾先堵着新兵的嘴,再多拿几条毛巾浸湿水放在新兵的脊背上,然后再拿棍子直接往上面敲。这法子又简单,效果又好。

  我就被“闷”过,不能怪这些老兵,我总以为离开了我爸爸,我照样了不起,所以我在床上趴足了半个月。但我的硬气也让老兵竖起大拇指。从头到尾,我没叫一声痛,更没哭哭啼啼跑去打小报告,而事实上打小报告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查无实据啊。年轻就是资本,我复原了,身体好了,找到这些老兵,说单挑。一个个打过去,打到最后,大家凑钱去连队食堂摆上一桌,结为兄弟。于是,我入伍没半年,就成了老兵,可以大模大样欺负那些入伍一年多的新兵。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拳头的力量可以让一些人骑在另一些人的头上。

  9

  部队的生活乏善可陈。没有打仗,也没有亲眼见着死人。我退伍了。我爸此时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但他老人家还是发挥余热,为我谋了一个县办公室里的职位,而与我一起入伍退伍的小余则只能去县里一家印刷厂当工人,糊纸盒。小余已经死了。前年死的。他是一个懦弱没有出息的男人。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意我这个观点。有人认为小余最后的举动有似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放狗屁。小余的故事完全可以写成一本极为畅销的小说,但我不是小余,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念头也只能是念头。没有了心理活动,小余的故事就简单多了。小余与同厂的一个女工结了婚。生了个小孩儿。一家人虽说清苦,本也可以其乐融融地过着小日子。但新来的厂长不争气,喜欢嫖妓。一个男人光嫖,那还不会糟蹋太多钱,可这位年轻的厂长还好赌,愣就在一夜间把近百万的公款在澳门赌场花了个干净,没脸回来,跳了江。这印刷厂的工人理所当然失业了。几个在印刷厂辛辛苦苦干过一辈子,指望点退休金过日子的老头儿傻了眼,就跑去印刷厂的上级主管局二轻局,说这个厂长是你们派来的,那么我们的生活费也就得由你们着落。二轻局说,是这个道理,可局里也没钱,你们去县里问问吧。县里的领导很和蔼地接待了这些鼻涕眼泪涂了一脸的老头儿,说这事就让民政局看着办下吧。民政局皱起眉头说,你们是二轻局的,我们一是管不着,二是没能力管,你们从哪里来的还是回哪里去吧。老头儿们把白头发都快跑没了,这事情还是没有着落。有个性子刚烈的老头儿想不通了,在腰间绑了个雷管,跑到印刷厂大门口,轰地下拉响,血肉四溅,害得那些原本在印刷厂旁边摆摊卖水果的小贩把这老头儿的祖宗十八代全骂遍了。当晚县里召开紧急办公会议,经过一番唇枪舌剑,这些老头儿每个月终于可以拿到80元钱生活费。为此,县里广播站一位同志写了一篇令全县人民声泪俱下感激涕零的长篇通讯——“县长的恩情比海深”。没过多久,市里的电视台也特意跑下来采访满面红光肥头壮脑的县长。县长频频点头,挥手,大声说道,我们是踏踏实实为人民群众办事的。那些记者听了后都非常感动,都说县长是焦裕禄孔繁森式的好干部,要为县长拍个专题特访。当夜,记者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了县城最大的“金帝”娱乐城,但令这些记者同志感到愤怒的是,“金帝”娱乐城里的小姐全部都说要收五百块钱再肯办事,说这是行规,坏不得。其中一个特娇滴滴的竟然说,万水千山总是情,少了一分都不行。记者告诉小姐说,市里面也才四百。特娇滴滴的说,市花哪有山花香?记者们终于释然了。当然这里另有个原因:在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小姐的坐台费,别人可以为你掏,但过夜费嫖资什么的,得自己掏。否则会流年不利大倒霉头。但喝得醉熏熏的县长显然是一个坚定彻底的无神论者,搂着一位记者同志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吼道,“同志们,放宽心,尽情玩,别管什么规矩,其他事情我来搞掂。你们的任务就是玩,要玩得轻松,玩出水平!”……上面这些也都还是废话,之所以要讲这些废话,是因为小余的死与那个性子刚烈的老头儿有点儿近似,但两者的结果却大相径庭,颇堪玩味。工厂倒了,可小余毕竟当过几年兵,头脑也算活络,问亲朋好友借了点,再在银行贷了些,买了辆崭新的客运中巴,小两口一个开车,一个卖票,跑起运输。可两个月时间不到,交通局有人来了,说是得先交齐全年规费,才能上路运营。小余说他没钱,能不能先交当月的?工作人员拒绝了小余的无理要求,掏出份红头文件,手指在上面一点儿,眼睛一瞪说,你不会不认得字吧?小余说认得。工作人员说,眼睛没瞎吧?小余说,我瞎了,那哪能拿驾证开车?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没兴趣与你磨嘴皮,我们得按局里的政策办事。车我们先扣下来了,你先把钱准备准备。说完后,几个人呼啦啦涌进驾驶室。车子一溜烟开走了。小余挠挠头。等到小余求爹爹告奶奶把钱凑齐去领车时,小余忽然发现自己的中巴车换了模样。前头凹进两大块,水箱漏水,油箱漏油……这些都是小事,最糟糕的是客车的发动机不见了。小余找到工作人员要求赔偿。工作人员奇怪了说,怎么,我还有义务替你保管好车子?小余说,是你把我的车开走的。工作人员说,开走你的车,是为了让你早日来交钱,但不意味我得保管车子。要不,你拿钱替我们多盖几间车库?我们的工作程序你懂不懂?小余说,我不管这么多,我要我原来的车。工作人员把小余交来的钱码好,放入抽屉,脸一沉,车钒匙给你了,你还想怎么的?再不走,我们报警了。小余说,我要我原来的车。

  小余打起了官司。法院对此类案件还是很感兴趣,把小余交来的一千多元的诉讼费收好,说,我们不会吃完被告吃原告,我们的法院是人民的法院。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秉公执法是法院的宗旨。小余也确实打赢了官司,不过他拿到宣判书时已是一年之后,这期间小余的老婆跟人跑了,小余又当爹来又当妈,其中甘苦,不说也罢。判决书很轻,里面的那些白纸黑字也很轻,交通局要买一个新的发动机赔给小余。但据说交通局对此宣判甚为不满,已依法律程序提出反诉,说小余天天去交通局,严重干扰了其正常办公,得追究其刑事责任。

  小余把判决书揉成一团,放入口袋。小余买了桶汽油,跑到仍停在交通局大院里自己那辆已经报废像一堆狗屎的中巴上,在嘴里叼上一根烟,然后把打火机点燃。小余的个子比我高,有近一米八,可大家都说最后火熄灭了的时候,小余黑乎乎蜷成一团,怕还没有一米长。小余的死让县里的茶余话后多了些谈资,但很快就没了,好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小余这人。小余惟一的亲人,那个孩子也不见了,这可真令人感到奇怪。万幸的是,人们奇怪了一会儿就不会再奇怪了,人们的记忆并不会一直很好。我不喜欢小余。如果我是他,我会把汽油浇到交通局长或那个工作人员的家里去。由这里也不难看出,我是一个具有犯罪倾向的分子,这很不好。

  10

  我老实坦白,那天我坐在李芳面前时就有种犯罪冲动。她的裙子很薄,素白色,可以看见里面内裤的形状,三角形,有着隐隐约约的花纹。我怀疑它们是一些有着神秘力量的符号,男人们的目光无不在此灼热、碰撞、盘恒,不肯离去。

  符号是信仰最直观,最有力的表达。在一面旗帜召唤下,人们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在乎不惜。一个教徒被赤身裸体送上了火刑台,有人对他说,请放弃你那邪恶的神,我们将赐给你财富、名气、女人、地位。教徒忧伤地看了眼四周喧哗的人群,他用手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轻声说道,主会宽恕你们,可怜的孩子。有人笑了,点燃火焰,教徒的身体发出吱吱的响声。没过多久,一股肉香令人垂涎欲滴。人群都在啧嘴,教徒也在啧嘴,然后他轻声说道,可怜的孩子,我下半身已经烤熟了,能否将我翻个身?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足够幽默,所以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据说,另有一部分人非常喜欢在行将要死的时候,大义凛然喊一些口号。他们把这称之为“铁屋里的呐喊”,这很让我惶恐,因为据科学研究表明,从人嗓子眼里所能冒出的声音其最大分贝不会超过120,这种强度对铁屋的危害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在铁屋里呐喊,与脱下裤子放屁有什么两样?都是多此一举,与事无补。

  李芳撩了撩额边细发,嫣然一笑,“你叫张三?”我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已伸至李芳的裙边,眼看就要把裙角掀起,我蹦起来,右手使劲往这只罪恶的左手一拍,“我叫张三,一二三四的三,不是山峰的山。”“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势再来一次;三二三四,四二三四,专心致志贵在坚持”,李芳咯咯一笑,“你干嘛这么紧张?”“我打蚊子。”“这里还会有蚊子?你可真逗。”李芳顺手一指墙壁上的空调,“蚊子能飞进来吗?”我也顺手——往自己脸上就是一巴掌,“我不就在这里面吗?我就是一只大蚊子啊。”李芳乐了,我只好陪着她一起乐。

  关于蚊子,《辞海》里有如下解释:昆虫。种类很多。幼虫生活在水里,雌的吸人畜血液,有的传染疟疾、流行性脑炎等。雄的吸植物汁液……有个逻辑推论。可以用A=B,B=C,所以A=C来表达。我呆在办公室,我是一只公蚊子,但我还是一个男人,所以呆在办公室里的男人都是公蚊子。这里就有一个疑惑了,办公室里只有一小盆龙爪槐,枝干并不粗,叶子也少,稀稀落落几片,为何吴主任这只公蚊子能够满面红光腿壮肚圆赛过怀胎十月的孕妇?眼角余光已瞥见吴主任正推门进来,我把脊背一挺,两脚一并,手抬起,摆成梭标状,放至耳边,大声喊道,“吴主任早。”这就是好士兵的素质,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迹象。

  11

  吴主任大名吴青。很小的时候我叫他吴叔叔。一个男人若只是别人的叔叔,那么身体多半还是根芦苇杆。我曾当过叔叔的面问过爸爸,“为什么叔叔这么瘦啊?”我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吴叔叔是个有志气的人,每个月粮票只有三十斤,还要省出五斤给老少偏远地区的孩子们寄去。他吃不饱啊。”吴叔叔眼睛都笑眯了,“张书记,你每个月还寄十斤呢。我这是向您学习。”我糊涂了,继续问道,“爸,你每个月要省十斤给别人,为什么肚子还这么大?而吴叔叔只才省下了五斤,还不到你一半,肚子为何会这么瘪?爸,你的一斤是不是可以抵得了吴叔叔的十斤?”我爸眨了眨眼睛,吴叔叔也眨了眨眼睛。这是否可以说明他们两个会有许多共同语言?我爸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了声,“我这是虚胖,你小孩儿懂什么懂?”吴叔叔接嘴应道,“张书记一心扑在工作上,不辞辛苦。明天我就要向后勤处提意见去,他们是怎么办事的?我虽然只是个通信员,但我绝对不怕打击报复。干革命工作,还会有什么事情比领导身体更为重要?!”吴叔叔生气了,嘴巴一撅一撅。我心痛了,赶紧说道,“吴叔叔,你吃不饱饭没关系,可以吃肉啊。我们家就经常吃肉。”我爸立马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觉得很委屈,我明明说的是真话,是我的心里话,可我为什么还要挨打?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中国历史上也有一个皇帝与幼小的我一般,都属于勇气可嘉,天真不可爱。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说真话、说心里话的巨大危险。不过幸运的是我只是挨了个嘴巴,并因此及时汲取教训迅速长大成熟,而他却被几枝笔钉在所谓历史的耻辱台上。从这点来说,这个可怜的皇帝是一个殉道者。我喜欢他,但令人遗憾的是,耻辱台上的那几行记录过于文皱皱,我老记不住。在私下底,我总觉得是那些史官篡改了皇帝的原话。一个把天下当成自家荷包里小玩意的皇帝,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对臣子说话?整天把之乎者也挂在嘴上?就连小小的一个阿Q想与女人睡觉也不愿耍什么狗屁春秋笔法,而是直接了断对吴嫂说道,我想与你困觉。我猜想那个皇帝的原话极有可能是:这些傻瓜快饿死了,为什么就不晓得去吃肉?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当时的吴叔叔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一个愚蠢得不可救药的傻瓜。前些天,我看了梁朝伟拾周星驰牙慧精彩出演的那部《天下无双》,虽然最后我在那场花枝招展的舞蹈中吐了,但我还是很能清楚地想起皇帝与侍卫的那段对话。侍卫在皇帝眼里不过是群饭桶;皇帝在侍卫眼里又何尝不是一个大粽子?

  我不敢想像当时的我在当时的吴叔叔眼里是一个什么形象。我依稀记得吴叔叔一直在笑,笑得可开心了,甚至在我爸抡我那巴掌时仍笑容可掬地说,小孩儿不懂事,张书记你可别把自己的手打痛啊。一个人是不是傻瓜,多半要等到盖棺定论。可吴叔叔还没死,而且已经成了吴主任。所以在吴主任生前说他是傻瓜的人十有八九自己就是个大大的傻瓜。于是,我这个傻瓜今天就要向吴主任敬礼。在来上班前,我爸爸躺在靠背椅上,两眼浑浊,面容僵硬,向我挥舞着手指,一字一句地说道,“小三,记住,要叫吴主任。”我走过去,轻轻握住爸爸的手,“爸,我可不可以叫他吴狗屎?”我爸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笑了,急忙把我爸的手放下,朝他老人家扮了个鬼脸,然后飞一般朝外跑去。在门边,我停下来,深深呼吸,鼓起胸膛,先是用力收缩臀部肌肉,再屏住气息,开始龇牙咧嘴,最后轰隆下巨响,一个屁咣当声从肠子里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这种感觉真令人浑身通爽。我都想尖叫起来。我把屁留在这个门里,我不喜欢我爸爸。他是一滩比吴青还要大的狗屎。

  12

  我爸有过很多女人。要想把这种感觉真实记录下来,实在是一件糟糕至极的事,令人恶心。很小的时候,我就曾亲眼目睹一个疯子把一根涂满大便的棍子,捅入一堆棉花中,不停地搅来拌去,而那些棉花比天上的月光还要洁白轻柔呵!

  我用石头砸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瞪了我一眼,我只好逃跑,在远处停下来继续观望,我为自己没有勇气冲上前制止疯子的肆虐暴行感到羞愧。这时一个女同学来了,她叫阿朱。我叫住她,她很听话,乖乖地走到我身边。我对她说,有个疯子在破坏公家财物。她说,我们报告老师去。女人总是比男人更有智慧,她们不需要一些混蛋逻辑,就能从感觉中获得最有效的行动方案。我如梦初醒,朝她一努嘴,两人跌跌撞撞,赶紧去寻找我们的力量源泉。老师在听取我们的汇报后,愤怒了,拍案而起,全班学生火速一起出动,最后在老师英明果断的指挥下,几个男同学发了疯似地扑上前,从疯子手中夺下那根棍子,并成功地把它塞入疯子的嘴巴。我因为是张书记的儿子,并因为承担了侦察敌情的光荣重责,所以不必冲锋陷阵。但当同学们将疯子五花大绑,勒令其低头,押送县革委会,从我身边经过时,我还是情不自禁皱起眉。这不能怨我没有革命的勇气,实在是他太臭了。没过多久,疯子被宣判为“现行反革命”,理所当然是被从重从快了,听说来收他的尸,是一群蚂蚁。所以那段时候,我们这些男生经常逃课去抓蚂蚁,然后在上课时,把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小心翼翼地放入女同学的脖子里,不用多久,就能听见几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那些女生哆嗦着,把手伸进去,挠来挠去。她们柔美而又洁白的纤腰便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裳下露出,如水面涟漪一圈圈漾开。她们真的很香。可不知为何,却没有人把我爸爸扭送到革委会从快从重。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有个夜里,清风明月,夜穹纯净得似一整块翡翠。我去厕所清理肚里存货,刚蹲下,就听见隔壁女厕所里传来两个声音。“妹,你被张XX那只畜生搞了?”我愣了,张XX是我爸爸的大名,他什么时候成畜生了?不过,古人曰,为长者讳,在这里我就不讲出我爸爸的名字,免得他老人家在阴间还不肯闭目,要找我这个不孝子孙算账。良久,我听见一个女人幽幽说道,“姐,我们姐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个畜生的那玩意儿总有一天要烂掉,祸害了这么多女人,老天有眼。”

  那时我虽然并不大知晓男女之事,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还自以为知道不少。我很想就这么拎起裤子跑到隔壁对她们说,若老天有眼,为何不会在畜生糟蹋你们时睁开,吓畜生一大跳?可见老天爷是没眼的。但我还是强忍下这种冲动。男女有别,上课时,若哪个女生越过课桌上那道用小刀划的”三八线”,都会遭到男生铅笔毫不留情的迎头痛击,我这样跑过去,好像有点儿不大妥当,所以我只是静悄悄地放了个屁,继续听。幽幽的声音又响了,“姐,不过这个畜生已答应把我从村小调到县小来教书了。姐,你说他说话会算话吗?”“唉,畜生说话还是能算一点儿话的。要真说起来,这只畜生比起其他人,还是要好许多。姐也不瞒你,为了能吃上一口商品粮,从民办转为公办,姐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个马桶让那么多的臭男人压过,可那些人,简直连畜生都不如,拉完后,系好裤带,就走了。妹,你放心,张XX这只畜生会帮你把事情办好的。最多什么时候,姐再替你传个信,你去陪陪他,给他提个醒。”“姐,我是不是很不要脸?”“小妹,女人要活下去,就不能要脸皮。你看看县里这么多女人,只要稍有姿色的,有哪个没被这些书记局长们干过?现在的县妇联主任,几年前还不过是教育局里一个打字员,之所以能爬得这么快,还不是把那些大老爷们的那玩意儿侍候得舒舒服服?那个臭婊子,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里面怕早就烂透了,听说现在卫生院都不敢替她做刮胎手术。”“姐,我不会怀孕吧?”“傻丫头,姐帮你算好日子的,哪能怀上?对了,你有没有烧一些草木灰,放在里面?”“姐,我一时紧张,忘了。”“糟糕,你赶快站起来,多跳几下。这样,孩子就会跳没了。”

  女人一直在跳。我没敢动。我有点儿想不明白,孩子可以跳没了?院子里的那头母猫整天跳上跳下,为何照样能生小猫?不过,人与猫是不同的,比如,人就不能把老鼠逮住,然后塞入嘴里,生吞活剥。女人终于走了,我长长吁出口气,刚想站起,腿一软,眼前几颗金星冒起。我摔了个狗吃屎。我很幸运,毕竟嘴里没糊上一大砣人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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