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事小(一)

http://people.sina.com.cn 2003年12月02日 01:53 新浪论坛

    作者:黄孝阳

  生死事小

  作者黄孝阳

  序

  天空敛起色彩。红橙黄绿蓝靛紫渐渐消失。一些黑色的石子开始在地上滚动。把它们一颗颗捡起,然后,一个人慢慢逛回住的地方。一个骑三轮车的人靠在商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他的顾客。他是辛苦的,他也想回家,但他想赚钱的欲望大于回家的欲望。毋须置疑,他是穷困的。穷人在这个年代已被人忽视,包括他们自己。习惯的力量会让人变得麻木冷漠。他们已不再关心别人甚至于自己。默默的愤怒在他们心底滋长,一旦某个盖子被掀开,这种愤怒将排山倒海。人与人永远是不会公平的。就算是在柏拉图的理想国内,也有着统治与被统治。除了在时空一定位置上的占有,人是生而不平等的。抱怨诅咒不会改变现实本身。现实是个陷井。不管是谁坐上“王”的位置后,他将变成“王”,也同样会奴役与他原来一般之人。角色是心灵最大的敌人。角色能带来喜怒哀乐。但也只是角色的喜怒哀乐,而不是你自己的。你必须在某些时候忘掉自己所扮演的种种角色,与天对视,在大地上行走,你才有可能感受到生命的大悲喜。那里是我们能来且要回去的地方。

  穷者未必可耻。富者未必可敬;穷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反之亦然。财富只是个符号,它能让我们的身体更舒适,但绝对不会让我们的心灵更加温暖。财富不具有延续性。中国有句古话,富不过三代。这些朴素的观念隐含生命至道。宇宙有无数,你我皆有无数。财富在无数这个概念中何其可笑。

  一朵朵花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我们总是对它们熟视无睹。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自然意义上的人了。蚂蚁能知道雨什么时候要下,地震之前,鸟儿会惊慌地飞。生命最可贵的直觉与本能被人群淹没。我们总不知道自己是谁。把心静下,把自己放开。溶入自然中。一只鱼在水里,一棵树在山上,生长的力量不是因为它要生长,而是它天性是如此生长。“要”让我们迷失,成为心灵上的重荷。跳出欲望的存在,看着欲望本身。无所谓它,当饿则食,当冷则衣。在现实中,我们要学会拭去自己心灵上的灰尘。哲学的世界里有着太多声音。别人的声音终究是别人的,要记住你只是你,你是这个世上的惟一,你是这个宇宙中不可取代的神灵。用你自己的手抚摸你自己的心。满是老茧的手掌或许会让它隐隐生痛,但这是值得的。你或许会在某一时刻,因为这样,而热泪盈眶。完美在这个世上并不存在。圆因为它的形态而更凸现出圆外的不完美。实际存在着的东西是没有完美的。完美只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无所不能的神是完美的,所以它们只存在于我们想像的空间。人的身体确实美妙,但不能称之为完美。为什么说五根指头就是美?六根指头就是畸形?美遵守约定俗成的规则。美是为社会所告知的,是类似于自己的。一个小猩猩生出来,一个女人与一只母猩猩在他面前,他会选择母猩猩,而不会选择女人。在他眼里,女人因为不近似于自己而不美。美是一个社会概念。我们常说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里的美是被社会所教育出来的。审美与审丑其实是一回事。只是社会的教育让我们无法接受那些,所以给丑定义为不美。再打个比方:一个人若长得像只猩猩,我们便说他丑;若一只猩猩长得仍然是一只猩猩,我们便会说它美。美在这里是个角度问题。各种观念上的美让我们稀里糊涂。其实,真正的美便似混沌来自于心灵。它是爱的洋溢。

  人的本质是人本身,是生命,是洋溢于生命中的各种知觉。知觉如潺潺流水,或跌宕激扬或呜咽流淌,形态各异,呈现于词语,为喜怒哀乐等等。所有的水流在历经千山后流归大海,阳光下,它们蒸发飘起在我们的头顶,那就是生命的汪洋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风吹着,水珠滴下,成为个体,或一花一草或一石一木。人也就是这么粒水滴。黑夜白昼,水滴折射出五彩光芒,幻化成大千世界。这汪洋是爱。

  人的本质就是爱。而不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是人与人存在的方式,是通过他人明白自己存在的方式。人之所以要采取这种方式来明白自己,是因为人并不了解自己,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自己的心灵所在。一个孩子的出生在某一点上来说,他是纯粹的,爸妈等角色只是社会的赋于,是让他来到这个世上途径。亲情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是在潜移默化中渗入了他的无意识中。初生婴儿其实就是我们的心灵。他没有任何知识逻辑理念,他只是感觉。他只是因为自己的感觉存在,外物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尝试的触摸的,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的眼睛亮晶晶。他哭他笑他悲他啼,无不发于内心,没有半点掩饰。但毋论悲喜,他总是很快地又恢复到最初那近乎于透明的神情,那些情绪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他本身。人的意识来源于自我。但自我总是迅速膨胀,最后湮没了心灵。自我成了主宰,“我”反而是无足轻重。本末倒置,又如何不会觉得生命的沉甸?个体宇宙的无限因为肉身有限而变得狭隘。人因为认识的缺乏而让社会奴役。社会的存在是人与人妥协的结果。无数个人的累加意味着某种规则的出现。规则让人性泯灭。社会按造它自己的意识塑造人的样子。我们按照社会灌输于我们的意识斥责孩子。心灵逐渐窒息,它会被我们扼杀。实际上我们总是在按照社会要求生产一种叫“人”的生物。个体的惟一意味它的弥足珍贵。但无数个体的叠加意味这种珍贵将被忽略,将被抹去。社会这个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人的心灵。社会的实质其实就是人与人妥协的结果,它通过各种规则出现,最后凌驾于人本身,成为一个有机体。规则要求的是物体,是物体的摆放有序。而人本身是不存在有序与无序。单独的个体只是自由自在。它只按自己天性存在。有序无序只是社会的特征,而不应该属于心灵。物体是个可怕的词汇,是对个体的彻底否定。个体是知觉的存在,而物体只是顺从,严格意义上说,它并没有真正的知觉。它的喜怒哀乐都是社会的赋予。就如同过去的木偶戏,它的一切行为都由躲在帷布后的社会所操纵。物体对社会而言,有着巨大的使用价值。社会不需要个体,只需要物体。物体的长宽高都可以明确,社会在搭积木时,一个充满变数的个体是极大的危险。人成为物体,人被物化。人被社会奴役,被人所缔造出来的社会嘲笑。

  我们常歌颂自由,追求自由。但没有几人能明白自由为何物。多少罪恶假自由之名而为。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一书中说,自由是种状态,是指一些人对另一些人所实施的强制行为在社会中被减少到尽可能小的限度。自由的确是种状态,但哈耶克的定义只适应社会人,它是有条件的,是社会对人本身所作出一定程度上的让步。而这种让步更意味着社会对人这种资源的积极配置。简单说,就是如何用人这种东西搭出更符合它胃口的积木之城来。这不是真正自由。这里自由的实质还是规则。社会是按规则构建的。规则本身的存在就是不自由的。若要在一个社会里强调真正的自由,只会意味着社会的崩溃。社会人不会拥有真正的自由。他们只是社会的附属。是社会这座大厦里的一砖一石。

  人先天便有肉身局限。谁也无法让自己忽圆忽扁。就是神通广大会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也不能让自己在下一刻真正成为玉皇大帝。人是不会满足的,因为有无穷个未来摆在人们面前。虽然恐惧,但也不无好奇。这些都是人之本性。人欲望的无限填充在有限肉身里,如无法释放,那只有砰然炸响。真正的自由就是如何在有限的肉身里释放出无限的欲望,如何获得彻底的满足。

  心底有天籁。屋外有星光。不觉微笑。前些日子,回了一趟老家,月余不曾看一书,写一字,只是沉默。终日闲游,漫步于山林溪河、悬崖峭壁边,晨曦润冠,暮霭沐衣,时有黑鸟破空掠肩划过。冷风几束,于脑后吹过,翕翕然,甘美不能多言。若倦,坐,也卧,随意伸展,不拘四肢。已是冬季,天地肃杀,沉静安忍,亦更见纯净。树枯、草黄、山瘦、水清,其形其状,层层叠叠,其音其声,叠叠层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一念及此,不禁莞然。李杜文章在,光焰万古长?

  我喜欢问号。句号决绝僵硬,逗号俏皮少思,省略号卖弄狡猾,破折号故作高深。独问号不然,一段半圆弧,一竖,再加轻轻一点。得阴阳之意,偏要问天问地。天地奥秘,人或能知其然,难知其所以然。人,是一个悖论的存在,也仅问号可解。

  脚边有石,因沉默而粗糙,而突兀、嶙峋,间或从山腰裂出,有狰狞之态。何谓狰狞?非四大天王,十八罗汉。泥雕木塑只配高居庙堂之上,啮牙咧嘴,品咂香火。横眉怒目的姿态,只能唬弄愚夫蠢妇。既不能挽狂澜于欲倒,亦不能发清音于九天,徒让时间嘲笑。待得泥塌木朽,虫蚁啮身,顽劣少年,欢声一笑,解裤溺尿其上。何谓狰狞?非匹夫之勇。操白刃击于长殿,刃断人死,便也休矣。刺秦?只怕是为秦所刺。所以,张艺谋拍的那部《英雄》里的无名会心甘情愿被秦王射成一只刺猬。噫,刺猬的造型也真酷。何谓狰狞?非是那一个好大王朝。万箭齐发,逞的非是狰狞,而是残暴。君不见秦二世而亡,自有彼可取而代之人。狰狞之物出于血性,行于天地,摩踵旋顶,万死不辞,悲怆之意,实难多言。张承志写《西省暗杀考》——血泊里泡着的师傅狰狞,砍了脑袋的竹笔老满拉狰狞,被剁成肉酱的喊叫马夫狰狞,一棵杨下的伊斯尔少年时狰狞,成胡子阿爷了更是狰狞,就连那些妇人们也是无一不狰狞可惧。狰狞所求者,即文中妇人所言: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所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有溪名鳌,石下流过,七曲八折,恍然一风流少年,拳打处生出一片青草,脚踢处卷起一小片沙滩。汀淙水声,清冽水色。二、三个妇人水边疾疾行来,削肩、细腰、丰臀,手白,腿长,各提一木桶,窃笑私语、谑趣打笑、浑不知桶中衣物之重。细眼观去,脸色黝黑,然其体态婀娜,令人惊艳,不觉其面目之平庸。世事当是如此,遂掬清水于手。水极冷,似钢刀刺入,心便随这寒意一丝丝抽出体外,于一圈圈涟漪中自在呼吸。石上已有绿藓,滑不溜手,触之生腻。又看妇人岸边洗衣,白水红衣,份外妖娆。心越发静了。静如水珠,盈盈欲坠。此刻,阳光漫天涌来,让人不敢逼视。却为空气平添了无数香味。鸟语、白云、青草,呜哑有声,啾然鸣来,这水珠悠然坠落,一瞬间,只见着天际那一段半弧,我已了无痕迹。

  头顶再一次出现久违的星空,繁星点点,像雨,像石,像一声声呼喊,心为之眩然,目为之神迷。大地凹凸不平。掌指之间满是汗迹。心已潮湿,我因此得窥粗糙的力量。

  这篇小说与《竖起中指》、《白痴庄枪的做秀时代》共为时代三部曲。是为序。

  一

  我不敢确定以下的叙述是不是一篇小说。

  常识告诉我,小说是假的,是用来赚别人眼泪的;生活是真的,是让自己掉眼泪的。可它们现在被搅拌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也许是上帝,冥冥中自有决定一切的神灵;也许是我自己,性格决定命运;也许只是眼泪本身,毕竟一滴眼泪加一滴眼泪只等于一大滴眼泪,更何况人的眼泪与鳄鱼的眼泪一样,都是一些碳水化合物。

  总之,我已经丧失了明辨真假的能力。这样说,真令自己羞愧,尤其当我听见孩子们大声嚷嚷一加一等于二时,我总是茫然失措,继而神情惶恐、肌肉哆嗦、嘴角抽搐、手脚冰凉、脊梁发麻。我想跑,然后,也真的跑了。我飞快地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我知道,如果回了头,我将尝到一种揪心的疼痛。

  这种疼痛是一种不见于书籍记载的酷刑,但它的确存在。许多个夜里,一些牛头马面,从不可名状处跃出,挤满我那个仅有十余平方米大的小屋。它们全身乌黑,狰狞可怖,用一种缓慢而可怕的姿势,前后左右来回移动,嘴里嗬嗬有声,而这声音还会猛然蹿高,像一粒被开过膛的子弹呼啸着向我扑来,蓦然间砰一声响,化作粉碎。时空奇怪而又迅速地崩塌,眼前出现一个黑乎乎的窟窿,一阵阵瘆人的阴风从里面卷出。我想闭上眼,可闭不上,我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在死者亡灵前的舞蹈。它们嘻笑着剖开我胸腹。它们嘻笑着将我寸寸磔割。它们嘻笑着掏出我的五脏六腑。我并不惧怕这些,死如果只是几秒钟的事,那当然能够忍受,并且,我想我还可以去享受这种忍受的过程。可令人绝望的是,没过几秒钟,我的身体又迅速还原如初,我又不得不再一次忍受它们的剖腹掏心。这种周始复始的疼痛不断加剧,没有尽头,似乎有无限大,就像这个宇宙只是在不停膨胀。

  关于宇宙,我们知道的,它是无限的。这个无限还应该体现在各方面,包括它的个数。宇宙不是惟一的,在我们身边还有着无数多个平行的宇宙,它们云蒸雾蔚,如海面上的泡沫,此刻生成,下刻消散。无常便是常,无相便是相。

  你说是么?我说这话的时候正跪伏在一座大山里。一个面容清瘦的僧人正用一根树枝揩拭着肛门。在一蓬绿叶的后面有他刚拉下的一堆屎,但我没有闻到臭味。关于这个僧人有很多传说。其中之一据说他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佛转世。舍利佛号称智慧第一、持戒多闻、敏捷善言。这个传说是我在一个双手指甲里满是污秽黑泥的老者嘴里听到的。那是一个有趣的老者,眉毛长得快把眼睛全遮了,按说这是一幅得道人的打扮,可这位老者还是等我恭恭敬敬喊了他三声老大爷,并把布囊中的一瓶矿泉水和几个面包都递过去后,他才为我指明了方向。

  我是一个在城市与山水间飘泊的旅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般来说,起这么早的人有二种,一是大部分为生活所迫面容黝黑手脚皱裂的,二是一小撮不得不从女人怀抱里仓皇逃窜出来的。

  这一小撮人渴望诗意。而诗意显然只能在放逐与自我放逐中实现,所以他们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后,也只能形若枯槁,心如死灰。只是苦了那个能把诗写得极好的鱼玄机,在没有爱情的滋润后,做了一个卖笑的道姑,最后卷入一件普通刑事案件,先是被杖击,后是被勒死。关于鱼玄机是怎么死的,王小波在一本《寻找无双》的书里说了一点,但说得不是很清楚,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寻找无双上了。这里有必要申明的是,当初我也是台下的一个看客,我清清楚楚看见王小波一边挠头,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人群。那具丰腴美丽的躯体在他身后晃过来晃过去,阳光把她吹薄,渐渐,透明起来,就像一片好看的树叶。我注意到鱼玄机的指甲很长,有几次已经接触到王小波的脖子,可他还是懒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点都不怕。我有一些佩服他的勇气。但我知道,我们毕竟都是从一个时代逃离出来的,都很疲倦,我并不想去打扰他,当然,我也不希望他来打扰我。过了一会儿,他不见了,我又看了几眼死去的鱼玄机,便也走了。

  说到这里,或许大家会明白我的旅行是以如何一个方式进行了。说真的,我也很想骑驴出剑门,但我没钱。买一头驴子最少也得十两纹银,这还是通货紧缩下的保守估计。按说十两纹银也拿得出来,但查阅了一些资料,我得知若一头驴子在旅游区大小便是要经过有关部门若批准的。未获批准便随地大小便一次,罚款为十两纹银,这还得是初犯,驴子的认罪态度也好。若驴子经过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育后,仍不能抵抗自由拉屎这一诱惑,那么它会被立即送至山东阿胶县,并在那里被加工制造成一种药准字号产品。药是用来救命的。驴子的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得光荣伟大。不过,接下来,落在驴主人头上的命运可就不大好了。如果驴主人是个雄性,那么他将被剥光衣服送去筛沙子;如果驴主人是个雌性,那么她也同样将被剥光衣服送去……。很抱歉,我所查阅的资料的这一行出现了一行水渍,硬朗刚健的宋体五号字迹在一片唾沫中洇散开了,像是没有了骨头。我能理解这种情况的发生,因为,我刚刚也咽下了一口唾沫。

  我离开鱼玄机的时候,心情有一点高兴。毕竟这种死法与行为艺术有着很多的契同点,而且,我知道我所目睹的是第一手的素材。如果我回到我生活的年代,在报刊上设立一个专栏,每天用几千字描写鱼玄机死时的具体情形及各种分析,我会发大财的。譬如,鱼玄机的皮肤在死前一秒钟有多少个鸡皮疙瘩,死后一秒钟又冒出多少个鸡皮疙瘩。

  人都会有鸡皮疙瘩。尤其当一个人被一根粗大的绞索光溜溜地拎起时,这些鸡皮疙瘩就更分明了,它能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不用多久,连人们的嘴上也都长满了鸡皮疙瘩。鱼玄机死后几分钟,衙役们便又在城门外贴了一张布告。

  布告的大意如下:斩首是一种将痛苦简约为在一瞬间完成的行为。对公众的威慑力较低,长此下去,甚至极可能导致以被斩首为荣耀的后果,故不将鱼玄机斩首。凌迟是让一个人上千次死去的行为。它虽然具有极其强烈震撼人心的审美意义。广大民众也一致呼吁采用此刑,菜市口许多商铺酒肆为振兴经济冲出市场低迷的怪圈还写来了签名信,但考虑到鱼玄机只打死一个使女,没有打死一千个使女,本着法律公正一命抵一命的原则,故不将鱼玄机凌迟。绞刑是让一个美丽女人最为体面死去的行为。她在半空中收腹、挺胸、翘臀,像一根麻花随意扭曲。这些撩人的姿态可以治愈男人们的阳痿,故将鱼玄机绞死。被绞死者的手指头、牙齿、肉和技绳分别会有不同的效用:能治好某些疼痛和疾病,减轻产妇的痛苦,让人产生爱情,甚至在彩票中带来运气。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幅名画描绘的就是一个妇女从一具悬挂在绞刑架的尸体上拔牙的场景。当然,我们是不允许这样干的。死刑应该是引人注目的,应该让所有的人把它看成一场盛大的凯旋仪式。我们不能让民众的需要破坏了这场仪式。请赞美我们的深思熟虑。我们因为使用的暴力而拥有了荣耀。罪人受刑时的呻吟哀嚎无疑是正义得到伸张的最好体现。因此,我们打算将鱼玄机的尸体悬于路旁直至腐烂,司法正义必须对犯人的身体紧追不舍。当然,我们也允许母亲们带着有病的孩子来到绞刑架边.让孩子的手触摸犯人的身体,因为这样做据说能治好孩子的病。

  这份布告写得不大好。有一点不伦不类,很像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蹩脚文抄公的手笔,而且,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最后把福柯关于司法正义的一些论述也抄进来。虽然他换了一个表达方式,但没有谁是傻瓜,我看得出来,那么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是大家畏惧他所代表的司法正义不敢说出来罢了。

  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所谓正义只是用来惩罚这沉默的大多数中偶尔冒出来的一丁点不和谐的声音。还有什么比和谐更为重要?先人说,天人合一,这“一”便也是和谐。我必须对此要有足够清醒的认识,才有可能继续我的旅行。

  二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比我大四岁,姐姐比我大两岁。我妈说,我本来没有资格来到这世上。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掉了眼泪,她又想起她另两个夭折的孩子。我妈老了,脸上皱纹叠着皱纹,每当她想起往事的时候,嘴瘪得厉害。

  其实我妈马马虎虎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在我长大成人,并通过一系列事件向她证明了我是一个成人后,她渐渐放心下来,开始对我絮絮叼叼她的过去。她说,她一直以为那些过去要一辈子埋在肚子里。现在能够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她喜欢坐在一把藤椅上。藤椅式样很老,手工编制,椅子靠背有两只鸳鸯。它们在一起相依相伴了几十年,仍然结结实实、精神抖擞。这让我羡慕不已。我记得小时候我曾尝试着用指甲把它们的翅翼一根根抽出来,结果被我妈撞见,她甩手给我一记巴掌。我应声倒地。

  我妈心疼坏了,但不是心疼我,她立刻抱起藤椅去找篾工师傅。我躺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万分委屈,放声大哭。我哭得声嘶力竭,一直哭到我妈回来。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哭了,爬起来,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藤椅被重新编织好了。那两只鸳鸯又在一起了。

  我很佩服这位篾工师傅的手艺,他竟然能把被一个孩子弄得一团糟的东西还原至本来面目,当然这也得感谢这种藤丝的坚韧,它们并不因为时间流逝而发脆易折。从那以后,我没再做这样的坏事了。

  我妈说我是一个好孩子,记打。可我知道我不是。我在别的事上并不记打,我只是忽然发现那两只鸳鸯真的很漂亮。我看着它们出神,它们相亲相爱。我常呆呆地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我妈说这张藤椅是我姥姥留下的。这也是她从我姥姥处得来的惟一一件事物。我姥姥是一个大脚女人,她的丈夫还有一妻三妾,不过她们生下的孩子总是奇怪地夭折了。我姥爷为此跑遍附近大小寺庙,磕下无数个响头,还是无济于事。村里人说是报应。我姥爷一发狠,放出话去,说要再娶一个老婆,并愿以百亩良田为聘礼。我姥姥长得并不漂亮,但三姑六婆们都说她能生养,会旺子嗣。那时,我姥姥已经与山里面一个砍柴的小伙子好上了。可那个小伙子实在太穷,我姥姥的父亲抵御不了这百亩良田的诱惑,毫不犹豫把我姥姥嫁给这位已有四个女人的中年男人。他因此一跃而成为村子里的富农。当然,那时还没有富农这种称呼,可没过多少年,他便不得不接受下这顶帽子,并将它糊得三尺高,戴在头上,像一个耍猴戏的,每天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手里用力敲着一面铜锣。铜锣咣咣地响,声音在晨曦中飘起,在暮霭中消散。但这样显然没法赎清他的罪孽,没过多久,他便被人用锄头镇压了。

  我妈说,那时,她也就五、六岁吧。她并不知道这个每日里敲着铜锣的老者就是她爷爷。我姥姥也没有告诉她。我妈乘着我姥姥没注意与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看她爷爷被镇压的过程。村庄东边,有条小溪。溪水很清,绕过几个弯,在一群石岩旁边,冲出一片好看的沙滩。这一段溪水很深,水面上常会跳出几只尺把长的鱼,可谁都不敢下手去捉这些鱼,因为一些想不开的叔伯娌婶喜欢在半夜深更往里面跳。村里人都说这鱼怕是吃了某些东西才这么肥,否则为何别处的鱼没有这般肥?一条河里的水按说养不出两种鱼来啊。

  我妈却不怕。我妈小时候胆子大得吓人。她经常与她的小伙伴去那里捉鱼,并用树枝串起来烤了吃。鱼很香,鲜嫩极了。我妈说着,叹一口气。我知道我妈为什么叹气。

  没过多少年,溪水里的鱼便被人们捕捉殆尽,在那个饥饿的年景,不管什么东西,人们都敢往嘴里填。老鼠、蚱蜢、青蛙……一些用肩膀拉着犁具的人们在泥土中发现泥鳅、黄鳝,便像现在的人拣到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眼睛都发光了,立刻钳起它们往嘴里送。犁田通常得两个人,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扶,前面的多半是年轻人,后面的多半是老人孩子,这种发现泥鳅、黄鳝的机会多半只会属于后者。我妈说,曾有一个年轻人回头瞅见他父亲把泥鳅往嘴里送,馋得不行,纵身扑来,两父子扭作一团。而他父亲已经把泥鳅咽下肚了。年轻人顿时火冒三丈,抄起犁具把他父亲的脑袋劈得两半。旁边犁田的人全都吓傻了,年轻人傻眼了,就往山边跑,跑到石壁边,猛地一撞,也死干净了。

  我问我妈,牛呢?为什么不用牛在前面犁田呢?牛上哪里去了?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也就不再吭声了。

  我妈妈的爷爷被镇压的那天,我妈妈与她的小伙伴们埋伏沙滩对面的芦苇丛中。那应该是一个春天,雪白的芦花在空气中飘飘洒洒,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我妈妈的爷爷五花大绑在沙滩上跪着,溪水从他面前流过,发出叮叮淙淙的响声。一些膊子上戴红袖章的叔伯们拎着锄头围着半圈,他们交谈了一会,声音很大,很急促,但我妈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妈用手蒙着眼,在指缝里偷偷看。所有的孩子都情不自禁用手蒙起眼,在指缝里偷偷看。他们平常只看过杀鸡宰鱼什么的。眼前的这些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诱惑。而事实上,这些孩子们也发了一个誓约——若有谁不去,那么他或者她就是菩萨打的。

  这是一句恶毒的誓言。不过,得用我们那里的乡音说出来,才能真正表达出它的全部涵义。总之,这些孩子没一个敢违背这个誓言,他们屏声静息等待着。他们没等很久,仅仅一会儿,叔伯们手中的锄头便抡起来。人很多,不知道谁第一个抡起锄头,不过,落下去却同时有好几把,有的砸腰,有的砸腹,有的砸脑袋……他们之间的配合显然不够默契,还有些慌乱,锄头与锄头发生碰撞,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我姥姥的父亲眨眼间就成了一团肉泥,然后被几把锄头勾起,扔入溪水中,溪水很快就红了,像是晚霞落在上面。

  我没问我妈那些抡锄头的人具体是谁。我妈只是用一个“叔伯们”便把他们的面容轻轻掩盖起来了。我想这些“叔伯们”也不会是平空掉下来的,他们与我妈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回去过那个村庄,问过一些老人,这些老人眼睛里全是眼屎。其中一个老人见我进屋,颤危危地爬起来,用一种含糊不清的语调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我妈的儿子。他激动了,开始掀床板。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静静站着。屋里很暗,阳光都在外面,过了好长一会儿,我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左边墙壁边有一张床,屋子正中间有一口铁锅,铁锅下面有几块胡乱垒砌着的砖头,右侧墙壁边还有几个干瘪的蛇皮袋。就这些东西了。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老人已拿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往上面不停吹气,用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然后往那口铁锅里扔。我问他,这是什么?他嘟嚷了好久,我才听明白那是一块肉。我问他把肉放锅里干什么?他说给我吃,说我是我妈的儿子,说我现在是了不得的人物。他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身子渐渐软下去。我愣了一会儿,便把他扶回床上。他很臭,衣服滑腻得像一滩鼻涕,脸全埋在蓬乱的须发里。他是一个孤老头。我在他床边放下一百元就出去了。我把门轻轻掩上,我希望他会忘了我的到来。这仍然是一个被贫困折磨的村庄,这样的老人很多,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根本就不可能让他们的命运因为我而得到什么改变。何况,我也没办法完全控制得了自己心中对他们的厌恶。

  这样说真惭愧,虽然穷者未必善良,富者未必不仁。我为自己此行的目的感到后悔。我不应该想去弄清楚那些“叔伯们”究竟是谁,我妈不说给我听,自有她的道理。我回到家,继续在我妈身边坐下。我妈坐在那把精致的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中有蝴蝶飞来飞去。蝴蝶粉白,天空蔚蓝,蝴蝶翩翩起舞,天空似乎也翩翩起舞了。我问我妈,我姥爷呢?良久,我妈才说道,他死得早,死得好。我又问我妈,我姥爷的一妻三妾呢?我妈说,死得死,走得走。我妈的咳嗽剧烈起来。

  我妈说,我姥爷是被他的一妻三妾活活气死的。那时,他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她们几个翻箱倒柜,大打出手。我姥姥早就被她们赶出大屋,领着我妈妈栖身于一间原本是牛棚的土砖屋里。不过,最后帮我姥爷擦洗身子的是我姥姥。我姥爷那时身上长满蛆,他呆的那间屋子臭得让人喘不过气。那几个女人把我姥爷从大床上抬下,把那张大床翻了一个底朝天,这才心满意足地把我姥姥叫来。她们退出屋外,我姥姥独自陪着这个她不爱的男人。我姥爷嘴里冒着泡沫,眼珠子翻起,下巴朝向屋外,喉咙里嘎嘎直响。我姥姥哭了,说那些东西她全不要。我姥姥愈发激动,挣扎着伸出手,他想抓住什么,可什么也没有抓住,手很快垂下来,脚挺了挺,人就迅速硬了。

  我姥姥在擦洗完我姥爷的身子后又被赶回那间牛棚。我姥姥甚至不被允许参加我姥爷的丧葬。我姥爷屋子里忽然多出一些膀阔腰圆的人,据说是我姥爷的同族兄弟。他们与我姥爷的一妻三妾发生争执,并动起手。一个女人被打死。另外三个跑掉了。他们对闻讯赶来我姥姥的父亲横眉立眼,认为他想趁火打劫,也认定他没有资格来分这一杯羹。虽然我姥姥是他的女儿,我妈是我姥爷的女儿,但她们都是女子,上不了家谱,进不了祠堂。他们黑压压地站在大屋门口,像一群誓死守卫阵地的战士。我姥姥的父亲乖乖地闭上嘴。不过,他们在听到我妈稚嫩的哭声时,还是发了一点慈悲心肠,给了我姥姥那间牛棚,对了,还有这把藤椅。这把藤椅在他们与那几个女人打架时被很偶然地扔到我姥姥屋前,而且,没有一点损坏。

  我妈说到这里时,神情陷入恍惚。我笑起来,站起身,走到我妈身后。我妈的头发已经发白了。这是必然。而这把藤椅的存在与完好无损却是偶然。必然存在于偶然之内。

  我妈坐在藤椅上忧伤地望着前方。我把我妈搂入怀里,听见我妈脸上泪水在淙淙地流。那天,阳光真好,暖暖和和。

  三

  我飞了起来。但我并没有翅膀。关于翅膀,许多人都认定它是飞翔的一个必要条件。当然,它还不是充分条件,就像鸡飞不上三千英尺的高空。我很喜欢这些人,他们只用各种常识来衡量一切,而且,他们显然忘掉了常识中的这个“常”只是“无常”中的某一瞬间、某一片断。不过,也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我才可以自由地遨游于他们的头顶。

  我去了长安。那里有我的情人。长安最早不叫长安,叫镐京。我到长安的那天,长安还没垒起高高的城墙,所谓的城门也只是一些粗大的树干,树皮还未剥去,很多树上挂满青色的藤萝,有的还长满一朵一朵黄色的小花。我在城门口站住,打量着眼前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阳光像雨点般洒下,整个城市浮起在一片温暖的虚无中,就像一个迎着光的巨大的鸡蛋壳。城门处悬挂着两颗头颅。当然,还有更多更小的头颅都隐藏在这两颗头颅的影子里。不过,我没有闻到血腥味,因为,据《封神榜》上记载,这些头颅都是被各种奇怪的法术弄下来的。地球人都知道,法术的威力有多么巨大,穿墙过壁、五鬼搬运等等需要一些鬼事符之道具的茅山法术那都是下儿科,稍高级一点是哼哈两将番天印什么的,再往上便是一句顶一万句、顶十万句的咒语了。想想看——只需要动一动嘴皮,就有千万颗人头落地,亿万颗卫星上天——这多爽啊!有段时间,我对法术入了迷,为此还特意把“唵、嘛、呢、叭、哞、吽”这六字真语背得滚瓜烂熟,我在冰天雪地里背,在炎炎烈日下背,背得浑身哆嗦又或汗如雨下。

  终于,有一天,我确信已深得六字真言的真髓,便跑到一个倾慕已久的女孩面前小声嘀咕这六个字。女孩翻起白眼,我以为她幸福得要晕,念得更大声了;女孩皱起眉头,我又以为她激动得无以言表,更起劲了。女孩说话了。噢,上帝保佑,请收回她这句话吧,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厚颜无耻的纳粹将官,可她为何与那个英勇的盟军司令一般只说了一个字?她说,呸。

  一开始,我怀疑自己上了小贩的当,从他手里买来的VCD是伪劣产品,我从VCD里学来的口型很可能不对,神听不懂我说的六字真言。神或许并不懂得这世上全部的语言,尤其是某人一时兴起的叽哩咕噜。当然,神是万能的,他也许能听懂,但这就像一个乡下人跑到城里来到处磕头喊救命,虽然城里人能从他的动作中明白他的意思,却都喜欢装作听不懂,然后心安理得从他们身边走过。我这种想法显然属于对神的大不敬,这要放在某个时代,要被砍头的。还好,现在是新时代,大家都不信神了,我也不必怕什么了。我去找那个小贩算账,可总没找到。为此,我深感沮丧,我发誓,那时,虽然我被女孩呸了一口,但对此六字真言的敬畏并没有丝毫减少,相反,正因为自己下了这么多苦功却仍未掌握到它的要领,我深感惭愧,对它反而更为景仰。神的伟大也许就在于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学也都学不会吧。后来,我去了一家寺院,发现里面的老和尚们都与我一样念。后来,我又去了许多家寺院,发现这些得道高僧们念此六字真言的口型居然都与我一样。也就是说,小贩并没有因我年轻而欺骗我,我花了四十块钱买的VCD确属正宗正货。

  问题出在哪里?有几种可能:一,我不应该拿这六字真言来向一个女孩求爱,六字真言的威力仅限于让自己形如木槁、心如死灰;二,这六字真言本是藏传佛教名词,把它从藏语翻译成汉语必然会损失一点东西,而这一点东西恰恰是精髓所在,我念得再好,就算念遍六道轮回,那也是形似而神不似,除非我某一天能够投胎做一个有慧根的藏人去;三,这六字真语在藏语里的字面意思是指——如意宝啊,莲花呦。它也许有什么佛部心、宝部心、莲花部心、金刚部心等等,但也许它只是诸如——啊!愿我功德圆满,与佛融合,阿门!之类的一声祷告,又或干脆是——好哇!莲花湖的珍宝!之类的一句赞叹。它里面并没有蕴藏有太多威力。所谓的威力,也只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一些东西,这就像先人们听到雷声便说龙王爷生气了,看见下雨便说龙王爷打喷嚏一般。

  我学法术的经历就这样告以段落,心底对法术的崇拜却更呈无限拉长的趋势。天空因为无限而变得蔚蓝,这些没有血腥味的头颅在蔚蓝的天穹下晃晃悠悠,像一个个古老的图腾,泛出种种神秘富有质感的光芒。我激动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痉缩,我确信自己能把它们制成一种无以伦比的标本,它们将比鱼在水里游的姿势更为好看。如果把它们带入教室,给每一个孩子讲它们的故事,每一个孩子应该都会幸福成一朵花,就像现在这些诗意地栖居在树上的小花,它们沐浴着阳光,弥漫出一股甜甜的香,让人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我喜欢咽口水,也喜欢听我妈说话。她能轻而易举地把我带到一个有趣的空间。关于这个空间的书籍,数量之多用得上汗牛充栋这个成语,毫无疑问,它们都是人类的智慧。遗憾的是,这些塞满名词与术语的书籍反而让我茫茫然无所适从。它们吵闹得实在厉害,尽管我还不晓得在它们面前如何摆放手脚,最后还是不得不掩上耳朵。我的样子像白痴,不过,仅仅承认自己是白痴就能让这些像苍蝇一般嗡嗡叫的声音滚远一点,那可真是幸福。郁闷的是,有些声音不仅有嘴,而且,竟然还有手有脚。它们用力撬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我的耳朵一下子就被它们拉得比驴耳朵还要长,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必上街买毛巾,早上爬起来,揉揉耳朵,就可以用它们当洗脸巾了。

  惭愧,我也曾彻耳倾听过这些声音,也曾尝试着去寻找一些看起来更为真实一点的声音,为了能听得更清楚一些,我按照它们的要求一会左走,一会右行,比市场上卖的一些会跳摇摆舞的机器人还更卖力。没过多久,我的汗下来了,身体扭曲成S形。一些人以为我是一个街头卖艺耍把戏混饭吃的,他们匆匆抛下几个硬币,目光怜悯而又不无嘲讽,因为施舍,他们过了一回扮演上帝的瘾,不过,这并不重要,这些硬币可是实实在在的,我拣起它们,有些自豪,毕竟我靠手艺混上一口饭吃,换句话说,我也属于一个有一技之长,对社会有用的人了。问题来了,当一些孩子蜂拥在我旁边指指点点啧啧称奇时,一种没来由的沮丧像子弹击中了我的身体。这种感觉像冬日里的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不仅有冷到骨髓的刺痛感,更糟糕的是,我忽然意识到纵然我能南腔北调,旁征博引,写上洋洋万言来向这些孩子们论证——我不是小丑、不是白痴、不是乞丐,可我心知肚明,我是的。

  我可以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可我能不在意这些孩子们吗?谁能够保证这些看了我的表演的孩子们不会像我学习?事实上,一些孩子已经模仿我在街头又蹦又跳大声喊叫,当他们以小丑为荣,以白痴为荣,以乞丐为荣时,我是否还能问心无愧?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会与他们一起长大成人的。如果他仅仅是对我的复制,那么血脉是否还有流传的必要?人的存在岂不是荒唐透顶?这样说,可真有一点矫情。人是为自己活的,人本来就是一种自私的动物,我的孩子与我并不多大关系,他更可能是我在追求自身某种感官快乐下的一件副产品,并且,他还能满足我父性的需要,成为一个玩具,譬如唱歌的杰克逊就把自己四岁大的孩子挂在阳台栏杆外晃来晃去。我甚至还可以任意指责他,惩罚他,把在街头卖艺时所受到的一些窝囊气转嫁给他。府台骂县官,县官骂衙役,衙役骂孩子。孩子骂老鼠,老鼠钻入府台家偷东西出这口鼠气。这样,天道循环,大家都有事干了,也都兴致勃勃了。

  只是为何我还说不服自己?难道现在的这个声音不够响亮?又或者说这个声音只是别人从我嗓子里发出来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我在哪里?关于声音,我们知道,它形之于外便是旗帜。关于旗帜,人们都知道它的威力,譬如权威、号召力、凝聚力等等。有一个家伙叫房龙,挺牛的,能把乏味的常识炒成一盘美味佳肴,对拿破轮不无嘲讽,可在《人类的故事》也老老实实承认——当他看见这个小矮子的旗帜,多半会扔下一切,跟随他到他引导的任何地方去。我很喜欢这个房龙,他挺坦率的。用一句类似于汪国真式的表白来说——在一面旗帜的呼唤下,人们的血液会燃烧。人们需要旗帜,我毫不怀疑这点。旗帜就像上帝的存在,或许它要大于上帝的存在,它不仅给予人们心灵的慰籍,还给予了人们肉体生存的可能。每一面旗帜迎风招展,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不仅令人想五体投地,而且,其本身就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与声调大小无关。每一面旗帜内心无不渴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更清脆嘹亮,只不过,其中一些旗帜意识到一笑倾人、再笑倾城的魅力,便抹上脂粉、涂起口红,仔细梳洗打扮一番。它们的腰肢掐得出水,样子的确迷人,至少在没有变成老妖怪之前,端得是美目盼兮、明眸望兮。一些人情不自禁哼起“牡丹花下死,做鬼与风流”,声音抑扬顿挫。说句老实话,我听不出他们的歌声与“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之类的调子有多少差别。

  四

  我妈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声音像一粒粒水珠从长满青苔的岩壁上轻轻滑下。水珠晶莹透剔,落在水面,漾出圈圈涟漪,发出嘈杂而又细微的响声。这是一种难以言清的感觉,我的耳朵、脸、手指却渐渐烫起来。一些在水面上游荡着的影子便似有了灵魂,一个个鲜活起来,姿态各异,有的微笑,有的哭泣,但更多的还是默然无语。

  我妈小时候呆过的那个村庄叫“姚坊”,气候温和,日照充足,雨量丰沛。按说,中国第一个农耕文明也不是没有可能在那里出现。只是大自然对那里的人着实太过于慷慨。水里有鱼,山上有林,林子里有各种的野兽,草丛中不时惊飞起鸟儿,翅翼像一片黑压压的云,遮蔽了整个苍穹。人们不需种植,便能获得足够的食物,自然,也就没有人肯去辛苦耕作。不过,那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的确是一个有着黄金色泽的时代,但有着黄金色泽的东西还有很多,譬如人屎。渐渐的,山上的树越来越少,这些光秃秃的山,样子难看得活像一群受了伤啮牙咧嘴的野狗。它们冷冷地打量着山脚下的几百户人家,浑身散发出不怀好意的气息。

  姚坊没有姓姚的人。这似乎有一点奇怪,我查了查县志,县志上对此并无记载。我还问过我妈,为何会这样?我妈说,不知道。我妈姓李,她并不关心姓姚的人到哪里去了,虽然,她一生中曾经在无数表格籍贯栏上填下“姚坊”两个字。

  “姚”是一个古老的姓氏。神话时代结束后,中国历史上出现一个伟大的人物,人们尊称他为“舜”。关于他有很多奇妙的传说,这些传说无不让人精神恍惚。只要能想象得出来的美德,他身上都有,尽管他的父母兄弟全比蛇蝎还要恶毒,而且愚蠢,朝夕相处竟然会找不出一个法子来弄死他。书上说,“舜”对此是有了足够的提防之心。不过,一边提防,一边尽孝,总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古怪得紧。也许这就是舜的“伟大”不同于凡人之处。这里还有一个可能,就像莲花之所以能够娉娉婷婷全赖淤泥为它提供充足的养分,恶毒与美德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我私下揣测,一代大儒周敦颐老先生在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时,或许也是受此启发。

  舜叫姚重华。那年头,姓氏中有一个“女”之旁,可了不得。这意味着他与黄帝姬轩辕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所以大禹叫姒文命,周文王会叫姬昌。人人皆以黄帝的子孙而自傲。只是到了今天,大家记住了黄帝,没记住姬轩辕。原因可能如下:黄帝二个字念起来琅琅上口,姬轩辕这三个字念起来实在麻烦,而众所周知,人都怕麻烦;黄帝是一个图腾,只要高兴,什么东西都能往里面装。姬轩辕毕竟是一个人,那些想与他拉上点关系姓氏中又没有“女”之旁的人只好不得不委屈他老人家了;叫黄帝就像喊小名,带有点亲切,叫姬轩辕显得格外生份……当然,这都是胡说八道,我不是学者,也没有兴趣去为《百家姓》的排行去争个高下,尽管“赵”姓排老大,“姬”姓排第二百九十七位,我们又全口口声声是自称为姬轩辕的子孙。何况,这世上真正与姬轩辕有着血缘关系的人还有没有,那真是天晓得。

  姚坊为何现在没有姓“姚”的人?这个问题令人发笑。悠长的时空里,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一场瘟疫、一场大屠杀、一次不得不进行的迁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当年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有一个没被风吹雨打了去的名字留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又或许,当初把这片土地称之为“姚坊”的人根本不姓姚,它可能是“药房”的谐音,家乡话里,“姚坊”、“药房”发音一样,都得卷起舌头。但我还是疑惑,乡人只把卖西药处称之为“药房”,卖中药处另有一种古怪的称呼。“药房”应该是一个新鲜事物,它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年头不会有太久,而“姚坊”显然要陈旧得多。

  我还是好奇这个令人发笑的的问题。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幻想起第一个把那片土地称之为“姚坊”的人的模样。

  他在路上行走。路上。一个人。这世上本来是没有路的,但他走过了,也就有了路。这是鲁迅爷爷说过的话,自然没有人有办法反驳得了。总之,他高高兴兴走着,又或匆匆忙忙走着。他或许刚看完《桃花源记》,又或许背后有一些拿着刀枪的人在拼命追赶。他步伐很快,步幅也宽。他不是一个大写的人,也不是一个小写的人,很普通。

  事实上,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大写,小写,只是一个形容词罢了。形容词惟一的好处就是让孩子们在大便困难时,能特激动地嚷上那么一嗓子。

  这个人在路上走着。他不是孤立的存在。否则他也就不能称之为人。很快,他身边出现了更多的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与他一般高。关于这种身高上的问题,可以找上帝投诉。万能的上帝完全能按一个模子把人制造出来,就像流水生产线上的产品,至少把误差控制在可以预期的范畴内。不妨恶毒地猜测一下,上帝之所以没这么做,原因大抵有这几条:A,上帝不是万能的,他没这个能耐让人的长宽高一样大;B,上帝喜欢有胖有瘦,这样,胖人会羡慕瘦人苗条,瘦人会嫉妒胖人丰满,打起来特别好看,毫无疑问,这种打架的力学美极富娱乐价值,值得上帝欣赏,也能让上帝对加工更胖或更瘦的人这项工作更为乐此不疲;C,上帝加工出几个人后,发现他们与自己的想象有很大差距,气死了,又或干脆撒手不管,神游宇宙了。总之,上帝在有人出现的伊始,没有赋予每个人绝对的公平。那么纷争也自然在所然免。

  这个人继续在路上飞快行走。速度接近了飞翔。看起来很像一只硕大的鸟,他没有白衣胜雪,样子一点也不轻盈、优雅。毕竟那年头还没流行开小资、波波什么的。何况“白衣胜雪”这个词汇是属于生产力极度发达下的东西,得有人栽桑树,有人养蚕,有人缫丝,有人裁衣。昨日入城去,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当然,这是唐诗,与这个人出现的年代无关。这只是一个光着屁股赤条条的人,身上连一片用来遮羞的树叶也没有,他并不懂得羞耻为何物,对此也不感兴趣,毕竟他还没有吃下后人不怀好意给他嘴里塞进去的那只苹果,郁闷的是,这只苹果明明是他后人塞给他的,可这些后人却非要杜撰出一只聪明的蛇来;而且更郁闷的是,这么一个天真的谎言,居然,这些后人的后人全都信了,并认为蛇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一种动物。这可真冤枉了这些蛇,它们是上帝用造人剩余的一些边角废料随便甩甩而变成的,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本事引诱得了自许为万物之灵长的人?愿主召这些把诬蔑之词加诸于蛇身上的人上天堂吧。愿他们得到永生与安息。尽管,他们已经没有了智慧,但他们还有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当然会认为自己死了后是要上天堂的,他们有这个坚定的信念,从来都坚信只有他们坚信的才是对的,才是最好的。他们微笑地站在天堂门口,问每个人——你快乐吗?这个问题实在令人头疼。反正我是不敢对他们说——我是否有不快乐的权利?或者退一小步,我是否有不回答这个问题的权利?或者退两小步,我是否有当自己从来没听见过这个问题的权利?

  扯远了,还是绕回来,否则这个光屁股的人要生气了。他还没有找到灵感嚷出“姚坊”这两字。刚才说到这个人身边出现了很多人,而且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那种。这里有以下三种可能出现。A,比他矮的人看到他的屁股。他们最留意的是他屁股上的屎有无揩尽。每一个人都是要拉屎的,领袖会有私生子,会害梅毒大疮,曾略带羞涩收受下一些贿赂……很抱歉,领袖的名字是不能带名讳说出来的。何况这里的叙述语气也并无因这些领袖私德有亏而不把他们不当人看。他们是人,他们是要拉屎的,这句话,若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一般,每天念上五百次,然后,就可以见证明性堪破生死之谜修成菩提大道了。B,与他一般高的人看到他的胸脯。众所周知,胸脯是一个暖昧的词语,若用一个较学术话的词语来称呼它,“原罪”还是比较合适。如果这个人是一个女性,那么看到他的人毫无疑问会产生与他〈她〉交媾的欲望,在这里,女人作为一个符号,它也就意味着通奸、强奸,性骚扰,反通奸、反强奸、反性骚扰等词语的名正言顺了。如果这个人是一个男性,那么,他胸脯上两块鼓鼓囊囊的腱子肉,也就等同于一个挑战的信号,这个信号是写入生命密码里的,它意味着权力等等。C,比他高的人看到他的头颅。噢,上帝,这些比他高的人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存在,竟然,就这么着,大脚踏过,就像我们踩扁一只蚂蚁一般。这里,我们不能指责这些巨人们,就像蚂蚁不会指责我们一般。指责是可耻的,它等同于懦弱,没有力量,等等……

  五

  我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含糊不清,可里面似乎还混合着一些石头般坚硬的东西。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我看见我妈,她的影子与那个仍残留在我脑海里的人的影子奇怪地重叠在一起,像是两条臃肿的胖头鱼。

  我妈是一个女性,那个人也是女性吗?天地是一个硕大的子宫,万物在这里面生长,时母在湿婆身上舞蹈。但也说不准,按太极生阴阳的理论,那个人似乎更有理由是一个男性。我注意到我妈的视线有一点茫然,她歪歪斜靠在藤椅上,很像这把藤椅上凸起的一个肿瘤。我妈小心翼翼地呜咽,鼻尖还冒出一粒粒汗珠。她似乎不愿打扰我,或许,她在哭泣时已经彻底忘掉了我。她用力把鼻涕撸在藤椅上,喉咙里吱吱嘎嘎地响。我妈的这种姿态,我见过很多次了。悲哀同样有规律可循。鸟从天空飞过,我们的视线,便是它留下的痕迹所在。我妈应该是想起了她那两个死去的孩子。我也为此感到难过。我、我哥、我姐都是我妈的孩子,也都还活着,可她另两个早夭的孩子却不能活到今天,来享受这种活着的幸福了。

  阳光下有两只蝴蝶在飞,一只斑斓,一只粉白,一上一下,忽左忽右,像是兄弟,又像是爱人。它们飞过院墙。墙壁很高,也厚,但它们还是轻轻易易地飞过去了,忽然回转身,顺着阳光飘落,就像两片树叶静静地歇息在院墙上。我笑起来。当年,一个叫姬发的男人兴高采烈地一个叫“商纣”的男人的头颅和一个叫“妲已”的女人的头颅一并悬挂于城墙上,然后,他抛弃了“帝”的称呼,并把他的子民分为贵族、平民、奴隶。我喜欢这种划分。若用现代色彩强点的词汇翻译一下,它们等同于奥威尔先生在《1984》讲述的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

  上等人想保持地位。中等人想同上等人交换地位。下等人始终劳苦,无暇旁顾,偶尔想想“取消一切差别,人人平等”。这当然是空想,形式上的绝对平等只会导致更大的不平等。“取消一切差别”与“人人平等”两者根本不是手段与目的的关系,它们是一个悖论。其实,说到底,只要社会这个模型存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种种关系,平等这个词汇就是一句口号,一个漂亮的幌子,一个别有用心的工具。而人与人之间无法不发生关系,譬如父母与孩子。除非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也不打算生殖。只是到了那时,谁又来肯定他是一个“人”的存在呢?“平等”可能存在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这三个阶层各自内部本身相对、动态的平等;二是,这三个阶层个体的人位置改变的方式。毕竟谁也没法在绝对意义上每天拥有二十五个小时。不过,这三个阶层本身是不会有丝毫变化。茨威格说:在很长时期里,上等人的权力似乎颇为巩固,但迟早总有这样一个时候,他们对自已丧失了信心,或者对他们进行有效统治的能力丧失了信心,或者对两者都丧失了信心。他们就被中等人所推翻,因为中等人标榜自己为自由和正义而奋斗,把下等人争取到自己一边来。中等人一旦达到目的就把下等人重又推回到原来的被奴役地位,自己变成了上等人。不久,其他两等人中有一等人,或者两等人都分裂出一批新的中等人来,这场斗争就周而复始。三等人中只有下等人从来没有实现过自己的目标,哪怕是暂时实现自己的目标。

  我喜欢他这段论述。这是一些老实话,一些真话。不过,所有的人都不爱听真话、老实话的。上等人是这样,中等人是这样,下等人仍是这样。我自己当然也还是这样。

  很多花都可以放入嘴里尝。有的香,有的臭,还有的会让人们的嘴巴变成一朵花,它们骄傲地开放,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提心吊胆。我迈入城门,肩膀上落满那些头颅的影子,它们像花瓣一样纷纷扬扬,份外地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瘪下去。然后,我看见一个浑身血淋淋的男人,他像一条受伤的鱼从一片灰暗中蹦出来,我的到来显然打扰了他的潜匿。他瞪了我一眼,眼神凶恶无比,紧接着,身子剧烈颤抖,猛然一声长嗥,嘴里冒出一些意义含糊不清的音节。他好像是说“姚坊”,又好像不是,声音短促有力,整个人就像一根钉满钢针的狼牙棒横空扫来。城楼摇晃了一下,但没倒,虽然这是木门,但这木门上的每一根木头都有法术附身。它们在男人强有力的撞击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灼热眩目,吐出一个个滴溜溜转的彩球,那些原本在阴影里蹑手轻足行走的灵魂蓦然发出尖锐的惨叫。尘土呼拉一下四处飞扬,发出轰隆隆巨响,悬挂在城楼上的头颅扑簌簌落下。男人望了一眼天空,冷不丁笑起来。一直攀伏在男人肩膀上用长发遮住面目的女子似从梦里惊醒,不停咳嗽,忽然回过头,急急地向我挥手,似乎想说什么,可她嘴角忽然出现了一条血色蚯蚓。我吓了一跳,张口结舌,还没想好怎么做,一群士兵便从天而降,眉发须张,张口怒喝,将他们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刀刃齐下,只一会儿,他们便不见了,地上多出了二堆肉泥,又过了一会儿,这二堆肉泥也不见了,城门处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想我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关于幻觉,我曾经把它与思想、历史作出一些比较,发现了它们之间的一些关系。譬如思想就是可以他人讲起的幻觉,其作用在于“篡改”历史,当然这个“篡改”是相对于确一种确实的客观历史存在,当然这种历史并不存在,所以“篡改”这两字拟还是改为“制订”妥当;它们是孪生姐妹,只是衣着打扮不同,这三姐妹中最会抛媚眼的思想,最喜欢板起脸吓人的是历史,最能愉悦身心的自然是幻觉……这都是一些乏味、面目可憎只属于我的常识。它并不适合大众,我之所以敢厚着脸皮说这些是常识,是因为我总是根据它们作出判断,说句老实话,若它们也不在了,我还真不知道上哪里去把自己找回来。我得承认,这种自以为是极无礼貌,它意味着对某些权威的侮辱,就好像有人向我脸上吐口水。请原谅我的无礼,毕竟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不是每一个从乡下来的孩子都愿意去学习十里洋场上的上流礼仪,也并不每一个乡下人的孩子都喜欢唾面自干这个成语。他们多半基于经验作出判断。虽然,他们也会像一些可歌可泣的人为捍卫某种东西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但他们绝不会留下一个个煽情的词汇,譬如正义、良知、气节什么的。我不大喜欢他们。因为我并不喜欢自己。我是一个男人,我喜欢女人,我还不是一个同性恋又或是能够爱上自己影子的美少年。我喜欢那些言行相悖,但能高呼口号能让我激动得飘入云眼里的人。我会因此想起一个关于云眼里的黄色笑话。

  六

  这个黄色笑话是我情人讲给我听的。那天屋子外的玻璃一直当当作响。夜色里的妖魔鬼怪全伸长了舌头。她也吐出舌头,对我露出羞涩的笑容,然后把我的双手铐在床头,把我的双腿铐在床尾。铐子是塑料做的,比铁还结实,我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反而感觉到痛。我便用牙齿去咬,可塑料铐上居然连个痕迹也没有。我为现代科技的威力赞叹不已,但有一点没有弄明白——为何塑料铐上还留有这么多的毛刺?它们像一群毒蚂蚁咀嚼着我的皮肤,我的神经,我的细胞。真痛。这里有三种可能。A,科技对此无能为力。它并不能解决这些能给人带来疼痛的的问题;B,它对此不屑一顾,人的疼痛与它并没有血肉关系;C,它故意如此,以便人们承认它是上帝。因为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除了圣人这种几乎可以忽略的存在,人,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在身体的疼痛面前低下头颅,并且变得像羔羊一般顺从。

  我的情人撅起嘴,喊我的名字。她说,小黑羊。我点点头说,小白羊。她皱起眉说,你是小黑羊。我说,你前些日子不是要我记住自己是一只小白羊吗?她生气了,手上忽然冒出一条鞭子,鞭子立刻抽到我胸脯上。她说,我今天说你是小黑羊,你就是一只讨厌的小黑羊。我恍然大悟,赶紧说,我是小黑羊。我咩咩叫唤起来,并且吐出舌头。我感到高兴,虽然鞭子在她手里,而我却赤身裸体躺在她的鞭子下不得动弹,但我能与她一样吐出舌头。从这点来说,我们很平等。

  不过,我没有高兴太久,我的舌头吐出来的样子显然吓了她一跳,她愣了下,忽然弯下腰,在我额头亲了一口,很香。叭唧一声。我闭上眼,把舌头吐得更长了,悄悄地舔着她光滑的下颌,这种柔嫩的触觉让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我想抱紧她,下意识伸手,我的手在塑料铐中咣当一响,就像有一根树枝被折断。我哎呀一声,舌头还来不及缩回,她的牙齿已准确地咬在我舌头上。我立刻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我想推开她,但无能为力,她像一只饿晕了头的八爪章鱼,缠紧我,用力吮吸,似乎要把我的舌头全吞肚子里去。她的乳房在急速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努力摇晃着脑袋,我差点就成功了,可她立刻毫不客气地拽住我的头发,然后,心满意足,吮吸得愈发津津有味。

  我以为自己要窒息死去了。脑袋嗡地一下大了,一条滚烫的热流从头顶百合穴内缓缓注入,数以千万计的光线闪耀出一种明亮但又绝不刺入目的光芒,时而低呤,时而高歌,时而像小桥流水,时而像大漠狂沙。这是一群有生命的东西,非常清晰,表情丰富,我看见它们嘴边的一颗黑痣。这粒黑痣一下出现在一个女子嘴边,一下又出现在一个男人嘴边。一种甘美的恍惚感笼罩了我,一种令人平静的倦意不断涌现,天空像绿翡翠盈盈诱人,那些肩膀上有着翅膀的孩子手拉手结成一个像花环一般的圆圈,他们大声唱着赞美诗,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我的眼前忽然跳出一片巨大、透明的虚无。我渐渐浮起,穿过我情人的身体。我来到天花板上。我可以在上面跳舞。

  我往下望去。我看见我全身痉挛。手像是在划水,脚像是在走路,那两副塑料手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忽然发现我双腿中间的那个玩意已经高高勃起。我笑了,它还没有射精,这意味着生命或许还在那具躯体里存在。我还注意到我情人光滑的脊梁背上满是晶莹的水珠。它们不停地生,不停地逝,弥漫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丽。我心中一动,轻轻飘落,脸贴在她脊梁上,她身体里有着潮水一般的颤栗。我忽然听见她说,小黑羊,你到了云眼里吗?一个人能不能舒服到云眼里去?我挠起头。我不知道舒服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做到云眼里去。毕竟,这世上没有人到过云眼里,虽然人可以坐着飞机飞入云眼里。但众所周知,戴着避孕套做爱与不戴避孕套做爱那完全是两回事。人不是鸟,纵然我说自己是一个鸟人,可我知道此鸟非彼鸟,两者发音一个是“niao”另一个是“diao”,意义也根本不同。我不能因为它们字形一样,便能厚颜无耻地说它们哪里都一样。

  我的情人扑哧一下笑了,咧咧嘴,仰起身子,乳房小巧,仅堪一握。我也笑了,这两个迷人的乳房并没有臌胀得飞机轮胎般大。我抽抽鼻子,吸入空气,先是一小点一小点的吸,随即,便连嘴巴好派上了,我一大口一大口贪婪呼吸,猛然惊觉这些空气竟然比我尝过的所有的美味佳肴加起来还要可口。我的情人甩了甩头发,眸子里的春意滴到我胸口,温软温软的。她说,从前有一个人想去嫖妓,可他穷得没裤子穿,便用纸糊了一条裤子,高高兴兴出门了。她向我抛了一个媚眼说,哎,你们男人就是这个德性。也真亏那个女人肯收留他,让他嫖,这女人一定是菩萨化身,你说是不是?我连忙点头。她说,这男人也真奇怪,受了菩萨肉身的布施,为何还蠢得这么厉害?这时,我已略微恢复了一点力气,我说,他怎么蠢了?她说,这个男人爽完回家,路上一股大风把他的纸裤子刮入云眼里了。他便去追,追来追去,追回到女人屋边,追不见了。这时,屋里刚好传来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说舒服得到了云眼里。他一听就急了,冲进屋内大喊——那你有没有看见我的裤子?我的情人笑了,笑得浑身颤抖。我没笑,我没笑是因为担心她随时有可能笑岔气,虽然我也很想笑。我的情人的脸色却立刻变了,一声轻咤,不笑?低级趣味,无聊?我刚想分辩,她手中的鞭子已呼啸着落下。鞭子是三角形的,我胸口处的伤痕也是三角形的。她的手里拎着一条毒蛇,我的胸口也爬着同样一条的毒蛇。对了,我的情人姓鱼,名玄机。

  当然,她父母并不知道这个叫鱼玄机的女人便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只记得自己的女儿名幼薇,字慧兰,五岁能背诵数百首著名诗章,七岁能作诗,十一、二岁时,诗作就已在长安文人中传诵开来,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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